賀智因是未婚,在壽宴上並沒有穿裙褂,一襲特別訂來的華倫天奴晚裝。紅色的上衣,配淡淡的灰紗裙子,嬌俏大方,兼而有之。頸項上掛了一條寶滋華哲的藍寶鑽石煉,沒有我的胸針與手鐲搶眼,但必然有她的擁躉。
奇怪不奇怪,擁有如此優美條件的女子,竟然年至三十,仍無人問津。
我曾問敬生,為什麼愛我?他似是說笑地答︰「因為你需要我愛。」
這是很深的一層哲理。像賀智,太有才有勢有貌,擺在人前就是一副自給自足的模樣。男人不能充當護花使者,成為救美的英雄,興趣自是索然。
我的而且確相信敬生的話,女人越本事越條件上乘,在男人心目中越減分。
時代再進步,還是一樣的男女不平等。
夫婦二人的本事學識,若然等級齊量,對男方固然是一種壓力。對女方呢,也必起不良的化學作用。
為什麼?
道理至為簡單。
人與人之間相處得來,因為互相遷就。彼此禮讓對方,除了個人修養之外,免不了牽涉到利害關系上頭。誰有能力關照誰多一點,誰又需要依傍誰多一些,在足以構成遷就的客觀條件。之所以伙記多要遷就老板,無非是這番苦衷。
一旦自己照應自己的能力充足,誰還要侍候別人的面色意向活下去?長年累月的委屈,必定磨損感情。
有相當條件的男士,身邊多的是燕瘦環肥,任君選擇,何必胡亂接受挑戰,自招考驗?
看到賀智在壽宴上分明的艷光四射,楚楚動人,其實就更覺她孤單寂寞。
一只美麗的蝴蝶,展翅高飛,無如一群營營役役,克勤克儉的螞蟻,爬行在土地之上,互相照顧與呼應。
這當然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這些年來,自問最大的喜悅,就是備受敬生的愛寵,因而,就直覺地認定女人至大的幸福,無非建築在陰陽協調,鶼鰈情濃之上。
每個人都總會因著自己的遭遇,而得出一些自以為是見解和感想。
當然,個人的理論不一定會放諸四海而皆準。
賀智也有可能非常樂于扮演她那獨立堅強的女強人角色,而視兒女私情如無睹。
她的心高氣傲是頗為流露的。這背後是否有類淒然寂寞的心,也只有她才知曉了。
心里才這麼想,就立即有事實證明。
賀勇匆匆的跑到我跟前來,輕輕地說︰「我們家的三小姐又眼高于頂地擺架子了,請她給我的一位朋友作一下伴,她原先不置可否,現今把人家請來了,她大小姐只看一眼,攀談幾句,覺得話不投機,拍拍就走個沒影兒。你且代我陪人家一陪,我實在忙。」
賀勇說的是真話。在壽宴上,他的確比我忙。敬生的商場朋友,我只見過,都不相熟,話題又非我之專長。至于那些親戚,今兒個早上午間已經打過招呼,就不勞再費心了,他們也管自成了一個小圈子,自得其樂去了。只有敬賀氏集團與順昌隆的同事,我需要關顧而已。
筆而騰出身子來,招呼賀勇的那位朋友,也是絕對辦得到的。
賀勇把我帶到一位年輕女孩子的跟前來,介紹我相識。
很好看的一張臉,五官精致,眼耳口鼻或許拆開來不怎麼樣,拼湊在一張臉龐上,無疑是出色的。
身材尤其無懈可擊,肌肉勻稱,該肥的地方肥,該瘦的地方瘦。
會不會是賀家四少女乃的人材?
我再多看她兩眼,賀勇又把對方名字說出來以後,我就知道不是一回嚴肅的事了。
賀勇替我們介紹過後,就忙于周旋商巨子去了。
我平日是真的很少看電視及閱讀娛樂畫報,否則,一早可認出眼前玉人的廬山真面目來。
是那位新進的電視女明星魏佩倩。
這年頭,在螢光幕出現的漂亮面孔,也真多,怎麼記得了?
我禮貌地招呼她說;「魏小姐,請坐!開席的時間是延誤了一點點,你肚餓嗎?」
「不要緊,我是長期節食的。」
真是世界難撈。不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行行都如是,總要有犧牲的代價。如今當藝員,像要十八般武藝俱全,連雜技都要應付得來,與此同時,體力勞動消耗之後,賺了錢,就連一餐可口的安樂茶飯,也不敢肆意地吃,多可憐。
「賀太太,你呢,你也節食吧?」
「啊,不!我是喜歡吃的人!」
「有這麼一回事,我看你頂窈窕呢!男人都是那副心腸,老要身邊的女人好看,才能稍稍管得住他們的心。于是身材是非注意不可的,是吧?」
我但笑不語。
敝不得賀智跟這位魏小姐談不來。
才三兩句說話的功夫就顯了她的膚淺。
在社交場合,誰不謹慎,主動地帶出一些無聊是非的題,就等于露了底牌了。
她是入世未深的一位小小泵娘。
魏佩倩看我不答,便又說︰「賀勇的性情像他爸爸嗎?還是他的兄長賀聰更近榜一點?你看賀世伯是寵那一個兒子多一點點?」
「都一樣吧!」我只好敷衍著。
「賀勇告訴我,你們家風其實是頂自由的,是吧?賀敬生夫婦並不對兒女諸多掣肘吧?」
「要看是什麼事情,給他們意見,總是有的。」
我心里暗暗嘆一句,不知道再下去的問題,會不會是追問我,賀家家資實在有多少了?賀敬生的遺產又如何分配?唉!
不論她跟賀勇的關系如何關切,才在跟賀家人初相識之中,就不留余地的查家宅似,作出完全不符合身份、不協調環境的表現,是要教人看輕的。
我進賀家門來的這些年,委屈當然是有的,但得益還是相當大的,不是指金銀財帛的擁有,而是指教養。
大家庭出身的人,總有一份凝聚于眉宇之間的高貴,舉手投足,一言一語,雍容不迫,這是經年累月,金馬玉堂的氣勢感染下,見盡了世面,兼顧了人情所得來的成績。
不能怪豪門富戶,連對小家碧玉都看不上眼,何況是歡場打滾的女子?
常言道︰月復有詩書氣自華。
除非以學識補救,否則,既無家教,又欠才學,要想登上大雅之堂,成為香江之內的天潢貴冑,就真是太艱難了。
連我都覺陪在這位魏小姐是份苦差,可見一斑。
當然,她們這起年輕妞兒,也有本身的種種苦衷與苦處。
辛苦經營,希望撈得個善待自己的金龜婿,也無非為著下半生著想,討一口安樂茶飯,不再僕僕風塵,拋頭露臉。相處侍候一個人,總好過看盡天下群眾的臉色。
喜惡是指顧間事,那份恐懼與猶疑,非同小可。
但見群姐急步走來,說︰「你怎麼干坐這兒呢?老爺到處找你,說要跟你介紹自遠方而來的貴客。」
「魏小姐,我這就失陪了。」
我欠欠身,正要告辭,魏佩倩就問︰「我跟你一道兒過去,跟世伯聊聊天好嗎?」
真不知如何反應,當然,帶著她走到敬生跟前去閑聊幾句,也是無妨的。我完全明白她目前的處境。活像走到別種動物群中,格格不入,不無惶恐與尷尬。
也只好由著她跟在我身邊走了。
賀敬生一看我走近,就趨前來握著我的手,快快把我帶到兩位男士跟前。且一疊連聲地說︰「小三,來來,看你還認不認得這位朋友是誰?」
我望住那兩張陌生的臉龐,以微笑打了招呼,就不斷的思索。
那位年紀較大的,怕有近五十歲的樣子,頭發濃密而斑白,身材高大,棕色皮膚,粗眉大目。魁梧健碩,予人一種清爽而安全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