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答︰「對,我是這樣子對你說的。」
「實情呢?」敬生問,並不放松。
「實情是踫上馮部長,他沒見賀杰很久了,于是把他帶去美心吃東西。我隨口
撒個謊,免得你又嚕唆,說我把兒子寵壞了。」
賀敬生顯然的如釋重負,笑容再浮到臉上來,完全打算雨過天青的樣子。
我可不肯就此放過他。沒由來的大興問罪之師,發覺是一場誤會之後,額首稱慶的是他而不是我。
我事必要尋個水落石出,這種委屈不宜胡亂容忍,否則,讓敬生以為他可以隨便地責難與思疑,積習成風,是非更無有已時。
于是輪到我疾言厲色,大發雌威,道︰「滿意了吧?抑或要我招供,偷偷把賀杰帶去見個舊情人,你才叫安樂!」
「小三,何必小事化大,我隨口問問而已,只不過听人家說,見到你在茶室門口把賀杰交給一個男人,誰知是老馮呢?」
「豈只小事化大呢,這簡直叫無事生非。你賀敬生若以為我容壁怡對你不起,也真是羞愧得無地自容才對。听那些三姑六婆胡言亂道,就來思疑我了!」
我著著實實的生了十天八天氣,沒讓敬生踫我一下。
對敬生,必須軟硬兼施。
一味的容忍遷就,日子有功,會完全失去了賀家與影響的權力,決非好事。
筆而,一沾到重要的原則問題,我站得挺直,不容任何人侵犯我的尊嚴底線。
賀家的人素來批評我城府極深,並非善類。聶淑君在兒女面前,直情數落我是功夫一等的狐狸精。我都不予否認。
在賀家,當聖女還能生存?
賀敬生終于還是賠盡了小心,才哄得我轉嗔為喜。
為了要討好我,他替無反顧地了出賣了搬是弄非者,原來是那位閑著設正經事可為的賀敬瑜姑女乃女乃,當天在陸羽茶室走過,遠遠看到情景,快馬加鞭趕回家去,給聶淑君報告而鬧的事。
那起粵語殘片的誣害方式,在現實里頭原來真有其事。
幸虧我應付得宜,也可巧敬生曉得馮部長,更好彩有的是老馮過份地其貌不揚,兼年紀老邁,否則,這宗無頭公案,還是有機會變成冤獄。
誰不知道曾參殺人的故事?
這十多年來,我就是生活在分分鐘被人計算之內,老早鍛煉成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的性格,任何風吹草動,我都知所警惕,寧枉毋縱。只為一失足,可成千古恨。
我何必掉以輕心,白白輸一場仗給自己的仇人。
對于賀敬瑜這種人,恨她是很不必的。
想深一層,她也是夠慘的了。
遠道而來,寄人籬下很受了一些親友的白眼。自己又不長進,既無驚世之才,亦缺駭俗之貌。連一條命,都粗糙而不矜貴,非但沒嫁得好,還年經守寡,惹來下半生的無窮孤寂與恨怨。
要撐著活下去,且盼能活得安穩一點,唯一的本事也不過是仰承鼻息,看人眉額,出賣自己高潔的情操,做著那種猥瑣逢迎的事。
賀敬瑜若有半點聰明,我賭她午夜夢迥,必會感懷身世,淒然落淚。
敝可憐的。
她之所以對付我,完全是謀生的技倆。
我對她,其實是面目模糊的一個人,我的優點缺點、長處短處,她根本不作分辨,也不付予感情。總之手起刀落,像替聶淑君執行刑法的一個劊子手。
從事這種行業的人,有她的悲哀。
筆而刀來劍往,彼此彼此,我當然無懼。
只不斷設法避過她的荼毒便可以了,我從來都沒動真氣。
像今天,敬生大喜之日,她頭一句跟我說的話,就帶了刺,我根本听而不聞。
而刺激得我激氣,還真不是太容易的事。
她是老幾呢?我緊張些什麼?
在我的心目中有份量,能左右我的悲喜哀樂的只有敬生與賀杰父子二人。連跟在我身邊二十年的群姐,她的一涼一熱,一悲一樂,我還比較上心。
賀家四個孩子,比較識做人的是賀勇。
每次踫面,四少爺總是喜盈盈地跟我打招呼。他比他的三位兄姊,表面上是大方得多。
不知是不是賀勇喜歡花天酒地,故而對老父寵幸小妾,沒由來的有一份認可,故而連對我的態度都輕松了。
賀聰夫婦一向是冷漠的人。賀聰的心思一古腦兒放在生意上頭,比他父親更大男人。根本覺得妻妾女人之流,無異于家中地位較高的佣僕,負責提供較重要的服務而已。在他的心目中,最最最值得關注的,是事業與財富,決無其它。
筆而,對于我,他從未曾友善過,也從未曾餡害過。幾乎可以說,沒怎麼看在眼內。
只曾在最近的一次家宴,他無意中听我跟一位親戚談起賀杰在海外念書的情況,他才稍稍驚覺地問︰「賀杰快念華中學了嗎?他準備深造哪一科?商科還是科學?」
听得出來,賀聰有點緊張。
他當然不願意賀杰立志從商,正所謂多個香爐多個鬼,賀氏王國內單是同根而生的幾位就已有爭個頭崩額裂的可能。
我雖不理會賀敬生的生意,然,不時都听他唧咕埋怨,說什麼︰「賀聰也太斤斤計較了,何必跟弟妹們為小小數目而爭執著面紅耳熱?」
就可以想象出賀聰對賀家的一盤生意與父親的資產,均虎視眈眈,絕不好商量。
目前,賀杰還小。長兄不把他放在眼內。
我想賀聰倒希望賀杰將來念醫科,賀家名下既沒有開辦醫院,小弟就無法名正言順的學成回來分一杯羹,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我很能見微知著,只是不動聲色,未到發作之時,一律裝傻扮懵。
每次見到這賀家大少爺,我也會不亢不卑,含笑著跟他打招呼,可不會主動地跟他攀談,以兔自討沒趣。
這天,賀客盈門,我跟賀聰點過頭之後,也在各忙各的。
賀敏與賀智是念過書、不乏教養的千金小姐,她們不會像賀敬瑜般,動輒對我出言不遜,壞了自己的身份,甚至不會學她們的母親,周日拿黑口黑面對牢我。
她們只是對我冷淡,相當的冷淡。
賀敏又因為陪伴聶淑君的時間多一點,總會耳濡目染,對我的尊重,從來都適可而止。
在賀聶淑君的天下,我到底是個卑微的腳色。
真難怪賀杰最怕出席這種場合,無端端站到眾人面前去受無形的侮辱與壓力,也直叫人氣餒。
不是嗎?主人身份,卻備受冷落,在鬧哄哄的場合要找個伴寒喧閑話,也似無從下手似的。
一旦站到三五成群的人堆里,極其量只是一旁微笑聆听老不方便插多半句嘴,以免搶奪聶淑君或其它賀家人的鋒頭。
這種無形的壓力,我經年受慣了,每次再受,仍然覺得委屈。何況小小年紀,感情額外敏感與脆弱的賀杰。
幸虧他不回來賀壽。
午膳擺在家里,飯後親友們湊成牌局,直玩至吃過下午茶點,才上酒樓去。
賀敬生有午膳後小睡的習慣。
我因為要留下來幫忙打點,沒有陪敬生回到我屋子那邊去。
賀敬生這才踏出大門,就听到聶淑君對賀敏說︰「你父親把我的床看成了釘床擬。」
賀敏沒說什麼,拿眼看我,眼光是利毒而鄙夷的。
這比她母親的那句說話,實在還要叫我難受。
我呢,只好仍是那一招,視而不見,听若罔聞。
其中跟聶淑君搓牌的是賀敏的家姑上官老太,還有賀聰妻子阮端芳的母親及姨母,我管稱呼她作姻姨女乃女乃的張柳氏。
張柳氏的丈夫張立本是本埠有名的珠寶商,故此柳家姊妹二人每逢喜慶宴會佩戴的首飾,相當出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