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場面似乎有三分的熟悉感。
曾幾何時,我也跟另一位男士共度一個燭光之夜?
不是杜青雲!
是那個叫……叫什麼呢?我竟連名字也想不起來了!
對,叫莊尼的加拿大華僑。我心驀地涼了一下。自己的惡作劇,不知出了什麼模樣的亂子,害得對方一夕風流之後,多慘了?
邱仿堯是個非常慷慨的主人。
要說香港富豪大手筆,還真不及東南亞那些財閥,花起錢來的氣派是懾人的。
邱仿堯叫的菜與酒,配襯著那隊專為我們服務的樂隊,所花的錢,大概等于他們邱家在菲律賓成營女佣司機的整年薪金了。
我細意而盡情地享受著佳肴美酒與悠揚音樂。人生幾何?我們談得還是無比愉快與投契的。
江家與邱家天下,正正從上一代轉放到我們手上來,所擁有的榮耀、惶恐、雄心、壯志都是如此相似,甚至于一式一樣。
「如果我有如你一般幸運,有位弟弟的話,會輕快得多。有時疲累起來,恨不得什麼也撒手不管,且自逍遙去!」我呷了一口甜美的上好香擯,而後說。
「我這弟弟與眾不同,他醉心于科學,賴在外國不肯回菲律賓來從商。」
「他是科學家?」
「對,念核能。」
「希望他能在本城,讓我結識他。」
「為什麼?」
「我想問問大亞灣的情況?」
「你恐懼?」
「並不是為自己,真的,為這兒千千萬萬的,曾把本城建設得如此輝煌的同胞。」
我說的是實話。
一旦經歷過了生不如死的大災難,劫後殘軀也只不過是為了一個未完成的心願才支撐下去罷了。或者,一場摧毀性的浩劫能讓我和杜青雲都同歸于盡,將所有的情仇恨怨在一刻間埋葬掉,更是痛快!然,除了我,這兒還活著六百萬個有用的人呢!
邱仿堯說︰「請放心,不會六百萬人的命運都注定齊齊遭殃的?」
我閑閑地喝了一口酒,就說︰「日本的廣島呢?從前中國的唐山呢?最近期的伊朗?又作何解釋了?」
邱仿堯望住我︰「希望你的想法只是對生命戀戀不舍,而不是對命運的悲觀與優慮。」
我笑,舉舉杯︰
「多謝你,我把此語看成一項鼓勵!」
「美麗而富有的女人並不需要太多鼓勵,一般是稍稍裁抑,更見成長。」
「人要為著出落得更精彩成熟,而巴巴地求取生活考驗,是淒涼的。我並不羨慕那起文窮而後工的際遇,」「你‘窮’過嗎?」邱仿堯隨即又說︰「對不起,我失言了。」
「不要緊,我是‘窮’過的!」
邱仿堯的眼神,飛越過一重迷惘的光彩,他輕嘆了一聲,沒有再作何表示。
那有禮的領班微微彎著腰問他︰「邱先生,我們有攝影師在,喜歡拍張照片留念嗎?」
邱仿堯間我意見,我含笑點了頭。
「這將是此行最值得保存的紀念品。」
孟浪的人一定會得答一句︰「小心別讓家里頭的那位看到才好!」我當然不是那種級數的女人。
邱仿堯是被邀請在周六先上利通銀行、我的辦公室來小坐片刻,才由司機把我們載到天主教墳場的。
一行三眾,連葛懿德在內。父親的墳前,長期插著鮮花。
邱仿堯與葛懿德很誠懇地鞠了躬。
我對墓中人的尊敬,可能還不及這兩位父親的初相識。慕江尚賢之名而來的,總有三分敬意。說到底,他還算是本城內有過相當名望的財經巨掌。
除非你知道其人成功背後的歷史,你才會失望如我。站在父親墓前,我的心境是迷惘的。
愛不能愛,恨不能恨的感覺,實在不好。
我只得如此默禱︰
「爸爸,父債女還,天公地道是不是?那麼我的債呢?由你庇佑著我去申討。」
小梆正正在我手眸上撞了一下,我當即會意。
只見有位中年男士,直走到父親墳地的不遠處,垂手而立,很默禱了一會,那必是霍守謙無疑。
我們順勢走過去。葛懿德很自然地跟對方打招呼︰
「霍先生,是你!」
霍守謙抬起眼來,看見小梆,也看到我和邱仿堯。
他微笑著跟葛懿德點頭,喊了一聲︰
「葛小姐!」
梆懿德說︰
「你們認識嗎?我替你們介紹,這位是霍守謙先生,這位是剛從菲律賓來的邱仿堯先生。還有,霍先生,想你听過利通銀行的江福慧,江小姐是我的新老板。」
「江小姐,你好!」霍守謙跟我打招呼。
我把手收在背後,冷冷他說︰
「是富達經紀行的霍大俠嗎?」
對方微微一愕。
我的態度顯然令他大夫意外,跟其余的兩個人,都一齊在臉上抹上一份尷尬。
「有極少數的商場中人,我是不準備跟他們握手的,霍先生,請見諒我的倔強。」說著,回轉頭去,跟邱仿堯說︰
「真可惜,邱先生不是長居本城的人,否則某人要擔心今早的尷尬在日常生活圈子內隨時有機會被撩動起來,也真是夠慘的。」
我們信步走離墳場,到馬會去吃午飯。
小梆乘著邱仿堯去洗手間,給我告辭︰
「我任務完成了吧?可否早退一步?」
「可以,小梆,謝謝!對不起,剛才我沒有嚇著你吧,是昨天才決定下來要采取的態度,未及讓你有個心理準備?」
「老板,你比我聰明,有種人是不可以用逢迎手段吸引到的。霍守謙大抵是這類人。」
小梆才是真正聰明利落的人。總之做好了份內事,其余謬璃,我不說,她也不問,還替我打個圓場,了卻一重公事。
難得。
我誠然不方便向她解釋,我想過,霍守謙必定曉得我的來龍去脈,他明知自己曾經口為杜青雲的通風報訊,而有計劃地拋空利通股票,造低價格,待我們被擠兌之時,再補倉購回,替富達與社青雲賺了大大的一筆。我這個受害人,看到原凶抑或打手,頭一個反應,斷斷不可能和顏悅色。
當然他也未必預料得到,我江福慧會絕情到在人前讓他下不了台。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小梆推測得對,有些人是要重重地把他一掌推跌在地,讓他記住了痛楚,以為彼此成了世仇了,才又乘著另一個機會向他施惠,軟硬夾攻,攪得他無所適從,情緒一混亂,理智寬弛,才易于將他控制。
霍守謙這種並無正式學歷出身的人,一旦發了跡了,依然很易生自卑感,老怕人家看不起他,尤其是商場內的豪門望族,正途學院派出身的商家人,最犯忌諱。對他必恭必敬呢,他會擺足架子。對他視若無睹呢,他又義憤填胸。是要先苦後甜,先硬後軟,才有機會拖著他的脖子走。
倒是難為了邱仿堯,白白為我串演一個可大可小的角色,幸虧他不在本城發展,否則那姓霍的在他跟前摔了這一跤,將來在什麼場合內借題發揮,害他不好過,也是可能有的。
很常見的情況是,十八年前開罪過一個人,或窺視了某人的一個秘密,猶如中了小小毒器,下一定立即毒發身亡,等足半輩子,偏在當事人都忘個一千二淨之時,才舊患復我對邱仿堯說︰「對不起啊!才有令你尷尬的地方,要請你原諒。」
「不要緊,我只認識你,並不認識他。我只是當自己朋友有難時,才會難過的。」
「原來也是鐵石心腸的一個人!」我笑。
「要關照的人一多,感情就淡了。」
說著這話時,他望我的眼神是專注的。
朱廣桐的工業村計劃,很快的得到了國內當局的回應,當然是極具鼓舞性的。有關方面答應下來,一定會盡力幫忙,讓工業村得以盡快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