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竟是午夜。
我按動叫廚子的內線對講機,要他立即備辦豐富的菜肴,開好在飯廳之內,讓我好好充饑。
的確月復似雷鳴。
獨個幾坐在偌大而空洞的飯廳內,我並不覺得孤單,這感覺前所未有。
從前老怕形單影只,老盼有影皆雙,才讓人有機可乘。
身與心都必須鍛煉至銅皮鐵骨、刀槍不入,才能抵御誘惑,抗衡侵擾。
人生的苦難,無日無之,當然地包括永恆的寂寞在內,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敝。
毋須勉力,我已可加餐飯。
沒有強勁的身體,何來健旺的魄力,去推行深思熟慮的一步步計劃。
我把廚子作的菜,吃個精光。
之後,我步出園子散步。
夜涼如水,頭頂沒有月光。
蔣幗眉曾說︰毋須月明星閃,只要人生路上結伴有人。
錯。
月明也好,月暗也罷,毋須有同道中人。頂天立地,把所有的艱難屈辱,硬生生地吞下肚子里。不屈不撓、不擇手段地達到目的,就好。
迎風起誓,我的苦難與喜悅,都一力承擔,毋須再跟任何人分嘗。
黑夜的盡頭,必是黎明。
第三章
我的厄運,昨天已經終止。
太陽再升起來時,且看我如何應付?
回到利通銀行去,我先把何耀基叫進主席室內密議。
把順利簽妥富德林銀行股權移交的協議告訴了他之後,也聆听了近日有關利通銀行的情況。
「一切已回復正常,重上軌道,幸好,擠提風潮波及的只是一般平民存戶,我們手上的大客,全都了解利通的實力。
加上胡念成律師的確幫忙,他在幾個關鍵人物之間放聲氣,說江尚賢的產業實在雄厚,為此更要費時才能整理出遺產整數,讓政府核對批準無誤,才能將大部分資產解凍。如此一來,很能起穩定人心的作用。」
我點頭,說︰
「以後利通的業務,試行側重個人銀行業務多一點。這個長遠的方針,請予關顧。」
之後,我直截了當地問︰
「哪一個經紀行,當日跟杜青雲聯手拋空利通銀行的股票,擠提之風一起,趁低補倉而賺了大大的一筆?」
「福慧,往事己矣,你有必要知道。」「我臨赴多倫多前,囑你徹查,你可有眉目?」
我絕不解釋,也不放過。
何耀基低著頭,輕輕他說一句︰
「富達經紀行。」
本港首屈一指的華資經紀,竟也作此勾當。
可見金錢掛帥,就一定目中無人。
盎達經紀行,這個名字,我記住了。
我望了何耀基一眼,似乎有很多說話,都不便跟他說。
或許,以後有更多的步驟與安排,都不能依賴何耀基。這位跟隨了父親一輩子的老銀行家,慎重有余,凌厲不足。
不錯,經過利通銀行慘遭擠提一役,在肯定了何耀基忠心耿耿的同時,我是更放心把利通一般正常的業務交托到他手上去,甚至在以後的日子里,刻意提升他的兒子,讓何家父子在穩定大局上盡他們的心力。然,也只此而已。
我有自己的一套,不為人知的計劃,必須細心籌劃,逐步進行。
我跟何耀基說︰
「為我物色一位行政助理,需要對商場人物與環境,相當熟識,且跟新聞界關系良好的。不妨高薪挖角。」
「好。」何耀基答應著。
「要快。」
「我交獵頭公司辦去。」
我點點頭。
原本還有句話很想出口相問。
杜青雲的近況如何了?
只是,杜青雲那三個字總是出下了口,卡在喉嚨,像一管刺,只需我的口腔微微一動,就痛。
痛楚甚而由弱而強,由模糊而清晰。
我只能揚一揚頭,把那管刺,再硬生生地吞到肚子里去。才能將痛楚一並吞掉。
反正,不用心急。慢慢布下天羅地網,估量他插翼難飛。
何耀基提我︰
「本周未朱翁擺滿月酒,你會出席吧?」
我毅然點點頭。新承挫敗,剛剛回過氣來,站穩腳步,尤其要勉力出席這種風頭場合,免得更惹人閑話。
好身好勢,叱 風雲時,就算長時期躲起來,謝絕一切應酬,坊間仍不見有什麼不得體的風言風語。
越是有大麻煩在身,像我這陣子的情況,抑或那些身犯官司糾紛的商界人物,甚至有嚴重桃色案件纏擾的主角,全都要找機會在眾目睽睽下強顏歡笑,刻意從容,企圖營造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氣氛。
然,社會根本上是個跟紅頂白,世態炎涼的社會,實力稍遜,心頭一虛,整個人就會心驚膽震,還硬要把憂疑焦躁密密收藏起來,表示只手仍可撐天,那份壓力之大,不言而喻。簡單一句話,場面不充撐下去,面目無光。就算勉強歌舞升平,仍然是維持表面風光,別讓人過分肆無忌憚地奚落批評,好使自己易得下台而已。誰的實況如何,各人心中有數,一定程度的白眼是受定無疑了。
處理完一整日的公事,人本應疲累不堪,然,我卻相反,依然精神抖擻,神采飛揚。
下了班,我並不打算立即回家去。先模上一家健身美容院去,做了面部按摩,皮膚護理,再在指導下學習健康體操。
運動完畢,還炬了一個蒸氣浴,才渾身光潔暢快地回家去。
我必須生活正常健康,以維持健旺的體質,應付日後陸續要來的滔天巨浪。
人,只有蓋棺才能定論。
這世界顯明是個大賭場,充塞著形形式式的大小賭客,只須有賭,就未為輸。
從前掉了的注碼,是學費。
當然,每獵取一次教訓,代價可以不菲。然,能謹記教訓、心領神會、提高警覺、武裝自己,從前的支出只會變作投資,而非花費。
投資有撈回老本、更添利潤的可能。
花費呢,永無本利情還的一日。
既是對二者之別了如指掌,我應該知道如何自處。
一腳踏進家門,菲佣就給我說︰
「蔣小姐來看你。她等在書房內。」
我點點頭。
走到書房去,果見蔣幗眉端坐著,正在翻雜志。
面前這位原本跟我自小相交,其後與我父親鬧了段轟轟烈烈戀愛的好朋友,竟在我眼里成了一個模糊的影象。我走近她,甚而坐在她的對面,仍未能一時間看清楚對方的臉。
直截點說,對她沒由來地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而迷糊的感覺。這種感覺是怪異的。
其實,從小到大,我與幗眉像對姊妹花似的親密地生活、長大,互相關懷,彼此愛護。
幗眉比我年長一歲,似足我的大姐姐。
妹妹既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姐,做姐姐的就只一味陪在身邊,當個耐心的玩伴與聆听者,總是以我之憂為優,以我之喜為喜。
從來;我倆都配合得天衣無縫。
幗眉非但無姊無妹,父母還老早去世,內向的她很自然地把天生的手足深情,寄托在我身上。
也必然是為了她從小缺乏父愛,看著我在父親的愛寵下成長,下意識地在艷羨之余,渴望能有個像我父親似的男人去愛護她。這段忘年之戀,因而得以在我逗留于美國求學做事之際,萌芽茁壯。
案親多年以來跟我相依為命,感情自是一股腦兒的全放到我身上。在他身邊穿來插去的異性,全部都在客觀條件上有著重重缺憾,極其量只能力他提供短暫的發泄。我赴洋深造之後,寂寞的父親不期然地以溫馴委婉而親切的蔣幗眉作為替代,再把這段感情與關系稍稍變易而為男歡女愛,也真是相當合情理的發展了。
當我看到父親給我的遺書,告訴我,他有緣遇到一位紅顏知己,使他的晚年平添甚多的舒暢溫馨與安樂時,我的確無比興奮。誰不知道孤獨難熬,淒清難忍,記得父親的遺書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