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七三年,股市狂瀉,一下子措手不及,資金調度不靈,父親再下肯以銀行借貸作為陸建通的後盾,且面不改容,似是大公無私地向陸氏迫倉,以免壞了自己穩重保守、言而有信的銀行家形象。
于是窮途末路的就只是輕信人言,把人性險惡破壞力低估了的陸建通。
投訴無門,身敗名裂,甚而氣憤填胸之際,陸氏只有自寓所的二十多層大廈聳身一跳,以求解月兌。
事實上,近百年來,國際金融風暴,此起彼落。美國三十年代不景氣之際,紐約財經界有個淒厲的笑話,說︰
「千萬別走在華爾街,以免不測,死得冤枉。事關股票狂瀉而致破產者眾,紛紛自華爾街的金融大廈飛身而下,怕要壓倒途人,殃及池魚,一同歸西。」
陸建通當時的了斷,又豈是香江獨一無二的慘案。
陸湘靈父仇不共戴天,再加上為了家變而被迫淪落風塵,致跟青梅竹馬的杜青雲生分了。這份心靈與的長期折磨,更堅定了他倆日後攜手對付我的決心。縱使不能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也真真注定了人間的一場悲劇。
案親原是菩薩面孔、魔鬼心腸。叱 風雲,金馬玉堂的背後,是數之不盡、令人聞而膽喪的一宗又一宗忘恩負義,忘情棄愛。
他之所以有萬世基業和萬貫家財,無非是權術的表現與累積。
就算私生活里頭,父親對情愛的處理,也流于吝嗇刻薄。在他生命上頭出現的每一個女人,除了賦予他一份真情摯愛之外,一定還要向他獻奉其他的利益,不論是的發泄、精神的寄托、抑或其他有關商業的用途。總之,他的受益程度遠超乎他的支出。
我已開始清醒,並不認為情愛不可能以實質去衡量。
案親口中心上,如何深深愛戀他的女人,甚而包括了我那童年好友蔣幗眉在內,原只是他自顧自,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做到的事。
他有力摯愛的人做過什麼事沒有?
沒有。無人在他的身上,可以獲得稍微超值的金錢,稍為世人所共識的地位,甚至光明正大的認可身分。
愛情是這樣的嗎?
我恨杜青雲是鐵一般的事實。
然而,在一個冷靜而客觀的角度下看,父親的情操更不如他,當然也比下上默默地、隱蔽地愛父親一生的蔣幗眉。
只管接收權益,不圖履行義務;只衡量本身得失,漠視對方為難感受者,根本沒資格說自己如何愛人,父親只不過是生前幸運,把他的孽債連遺產一並交我承擔罷了。
我厲行自愛又如何?
命定的厄運,仍如期在我身上發生。
人下一定為了自己的罪行而終會身受其害。
人也不一定為自己的操守而必幸免于難。
三十年保持的冰清玉潔,毀于一旦,毀于上一代的、與我完全無關的恩仇之內。
我並不覺得跟杜青雲,抑或那個莊尼的關系有何分別,都是一般的骯髒、污濁、低賤。
都是人間你虞我詐的一場短暫把戲。
又或者,我可以將這種男女關系看得輕松一點,只視為日中不妨出現的折子戲。
誰于昨夜跟誰抵死纏綿,輕憐淺愛,只須睡一覺,翌晨醒來,徹頭徹尾地洗個澡,就什麼都沖刷得一千二淨了。
留有創痕的必不是我。
我想起那莊尼,應該失笑。
他現今轉醒過來,看見我的留言,怕要嚇個半死。
歐美在愛滋頑疾猖厥的今天,坊間經常傳誦的謠言就是誰一覺醒來,發覺昨夜風流的伙伴,竟是身有惡疾的人,後悔無用,自己早晚成為在死城內的新鬼。
對方要結伴有人,且望人多勢眾,分擔不幸,削減冤委,因而廣播毒素,不遺余力,也真是時也命也。
我當然擁有絕對健康的身體。
然,我未必有健康的精神。
正如世上的其他許許多多曾經苦難與蒼涼的人一樣。
杜青雲欺騙我的感情、污辱我的身體、踩踏我的自尊、搶掠我的財富。劫後余生,我跟一個淒涼的絕癥病患者,心境何異?
要我再懷仁慈或輕松的心情,去厚待不相于的陌生人,根本不可能,我除要得回一點的舒暢外,還須實行這個有難同當的意念。
且覺任何人的歡愉得益都理應付出代價。
代價的高下,視乎對手的寬緊,與其人本身運氣的興衰。
人生必須如一盤活靈活現、實斧實鑿的生意。
讓那莊尼惶恐一段日子,自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我知道我已不再可愛。
臉還是冰涼一片。
我伸手模模,竟是一片濕儒。
苦笑下,嘴角一提,還染著一絲咸味。
不怪自己,一切習慣下來就成。
初嘗試一個新角色,有一個不同以往面貌的靈魂,多少有點陌生的恐懼。
因而我流淚了。
只此而已。
來接機的是江家的司機。
這是我在長途電話中的囑咐。
碧然不欲驚動傳媒,探知我為了現金周轉而賣掉富德林銀行的股權,也不願意家族中人,在我不需要他們的時間內出現,騷擾我的思想、感情與意向。
我開始實行完全獨立的生活、思考與行動。
對準我既定的目標進發。
毋須跟旁的任何人聯系和商議。
日為任何人均不可信。
車子把我載返江家在深水灣臨崖而築的大宅。
自小帶大我、跟父親年青時有過一段曖昧戀情的管家。瑞心姨姨,老早站在大門前迎迓。
瑞心姨姨喜形于色地拉起我的手,說︰
「福慧,你回來真好。要不要吃點什麼?飛機上的餐不好吃吧!我老早備辦了你喜歡的菜式,還是你要先歇一歇,再行進食?」
我站定下來,凝望住眼前的這位年已六十開外的老僕人,沒由來地有一份鄙夷與討厭。」
以前,當然不是這樣的。
我曾拿她當親人看待,無論如何她是母親的陪嫁恃婢、父親的一度戀人、我的保姆、我家的忠僕,是不是?
是。
然,現世界內值得人尊敬的是恩怨分明的心懷,干淨利落的行動。
暗瑞心幾十年來對父親牽絲拉藤,不清不楚的感情,不值得表揚。一廂情願地活在自己迷惘幻想的干地里,還要拉我再下願付予同情。
只要求她恰如其分地在我跟前扮演江家管家的角色。
當然,傅瑞心有權一生一世的活在幻想之中,以為老早身心離棄了她的江尚賢仍是關系密切的愛侶。
然,請勿把江尚賢的女兒看成跟她有血緣關系的親屬。
平白要我負擔這份感情,我是不甘不忿的。
人必須有利用價值,才能希求獎賞或回報。瑞心姨姨如今于我,沒有這個權利。
愚蠢的人,有時比奸詐者更令人痛恨。
我看瑞心姨姨時,竟有一點點這種不悅的感覺。
于是我以毫不溫柔,甚至有嫌嚴峻的眼光,盯住瑞心姨,先抽回了被她緊緊地握著的手,冷淡他說︰
「我目前只需要回到睡房去休息,在我有需要時,自然會呼喚你們。」
瑞心姨姨微微錯愕。
她追問︰
「福慧,你的面色並不好,沒有身體不適吧︰會不會你啟程時,身體曾失血而未調養得好……」
我狠狠地截斷對方的話︰
「不要妄作主張,濫行關顧。你請守住自己的身分本份,人當自侮,而後人侮之。」
我徑自走回房中。
最恨有人在我面前不識相地提起我曾嘗試割脈的窩囊事。
我的估計一點不錯。只有生性愚鈍的人,方才會以為不斷撫慰別人的創傷是仁與義,原不知社會已經變質,無人希罕那一點點的溫情慰藉,需要無了期似的自暴其丑。
我躲在睡房中,狠狠地睡足了二十四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