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胖子站起來,示意道友九跟他出去,門隨即在他們身後關上。
楊慕天呆住了。
要他在這短短時光之中決定一件生與死,報恩抑或負義的人生大事是沉重至極的負擔。
他額上冒著豆大的汗珠。
人生的坎坷與災難,唉!究竟幾時方可休止?
好好的一個富裕家庭,旦夕即散,父死母亡,自己流離失所。一班分明是流氓地痞卻都翻了身,在街上大搖大擺,作威作福,他呢?自幼聰明勤學,敦晶勵行,卻落得如此收場。
不錯,是莊競之一手挽救他、扶植他,才有今日。
然,今日又如何?要報莊競之的救命之恩的話,眼前就是一個機會。只怕讓莊競之重出生天的代價,就是自己萬劫不復的下場。
一想到了在鄉間耳聞目見的種種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懲罰,楊慕天就驚得渾身冷汗。
體內的殘存食物,像要嘔吐出來似的,那種感覺難受得像拚命刺激他的思維,叫他清醒,叫他冷靜。
楊慕天鄙夷地想,與其知道有如此淒惶的今日,倒不如不讓莊競之挽救,干脆早早死掉了還要舒服。不論是被蛇咬倒,毒發身亡,抑或是偷渡時溺斃,再辛苦也不過是顧盼間事,怎比鎖著押回上頭去,長年累月地受與精神折磨蹂躪,更加恐怖!
這種回報是不公平的。
楊慕天開始為自己找到借口了。
他想,反正是他平安出去了,就可以想辦法再營救競之。這才是一條兩全其美的求生之道。
這兩個無賴,當然的只願意拘押個女的,總比較容易應付。自己也不必跟他們交涉理論,將計就計,再行打算。
不能有功虧一簣這回事。
莊競之素來是他的福星,借助她讓自己重出生天,不正是競之最求之不得的嗎?
再退一步想,競之是個女的,萬一真要送回去受批判,一定還不及自己所受的重。
正思考之際,房門推開了。
道友九把一襲西裝放在床上,命令說︰
「穿上它,再把這幾條街名念熟,記住,你住窩打老道的,還有你在香港中文大學念書,是大學生,大學就在新界沙田,知道嗎?記牢那些街名人名才好!」
楊慕天穿好了西裝便服,結好領帶,那道友九竟把一位妙齡少女帶到房內,給楊慕天剪頭發。
少女,一邊替他梳理頭發,一邊說︰
「等會你的親戚來了,我就會跟你一同坐車出市區,如果有警察截停我們的車子,查問你,你就說念中文大學中文系一年級,我是你的同學,叫阮小雲,也念中文系,這是你的圖書證。」
楊慕天接過,沒有貼照片的,只寫上名字。
他們真是神通廣大,連這種圖書證都撈得到手。
少女看楊慕天的眼光是怪異的。
楊慕天能看得出來,她並不喜歡他。這有什麼關系呢?
到了這最後關頭,只除了自己的安全,其他人等,就連莊競之在內,也不再重要了。
他才理好了頭發,矮胖子便走進來,身後跟著一位四十多歲的婦人,穿一襲旗袍,很整齊光潔,見到了楊慕天,臉上抹過一陣喜悅,問︰「你就是楊慕天嗎?我是顧春凝。」
慕天點點頭。
「競之呢?」顧春凝問。
在場人都有一點緊張,只听到慕天答︰
「她死了,我把她背著上岸後發覺她早已氣絕身亡。」
慕天說這話時微微低著頭,視線往地上望。
沒有人看到他的眼神。只是,听得出來,聲音是空洞的、悲傷岣、無可奈何的。
彼春凝輕呼一聲。
還未想到要跟楊慕天拿什麼證物,楊慕天就從口袋里拿出了莊世華給女學生寫的親筆信。
彼春凝慌忙拆閱,一見老師字跡,就滿眼含淚。讀完了信,竟情不自禁地抱住了慕天︰「事不宜遲,現在就走,記著你的身份。」
開了大門,走出去。
楊慕天先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
這是他自清醒以來,第一眼看到這個自由世界。
四周仍然黑暗,只遠處有幾間平房,透出燈光。
一輛平治牌黑色汽車早已停泊好,他們三個人坐到後廂去。
上車前,楊慕天看見顧春凝把一大疊鈔票交給矮胖子。
司機開動馬達,迅速駛離小徑,開上公路,絕塵而去。
才走了幾分鐘,前面就有警察站崗,汽車要慢駛。
有巡警走過來,示意後座的人放下車窗。警察用手電筒照進車內,在各人面上仔細地看,電筒的光雲,逼留在楊慕天的面上,問,
「你是干什麼的?」
慕天機靈至極,一臉從容地用英語作答,
「STUDENT。」
警察再照向坐在慕天身邊的阮小雲。
小雲向他甜笑一下。也沒問什麼,警察揚揚手,示意汽車開走。
阮小雲睜大眼望一望楊慕天,不禁說︰
「聰明!」
汽車平安地直出市區,在天星碼頭,停了下來.
阮小雲對楊慕天與顧春凝說,
「你們下車吧,我們的職責完成了。」
那司機回轉頭來,再度叮囑,
「別再增添我們的麻煩,吃這一口飯的不只兩個人,你們若然暗地里報警,對誰都沒好處,我們反正知道你們的地址。」
尖沙咀是不夜天。
楊慕天踏足香港,一下子就感觸了燈紅酒綠,夜夜笙歌的氣氛。
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在楊慕天的眼前閃動,像一撮一撮的寶石,引誘著他,叫他伸手過去,搶過來,就可以代代平安,榮華富貴了。
彼春凝怕楊慕天肚餓,把他帶上了一間頗輝煌的酒家去,叫了幾個好菜,果然見到楊摹天狼吞虎咽,只兩三下功夫就吃得精光。
彼春疑心里想,在上頭生活的人真慘。日積月累的慌張、疲倦、饑饉、困擾,在重見天日的一剎那全部抖出來,毫無遮掩地盡情發泄,並不覺得難為情,只要從速躍離重重苦難就好。
叫顧春凝怎麼不嘆息呢?眼前的這個楊慕天,跟自己那小師妹莊競之分明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一對,攜手逃出鐵幕,滿以為可以再生為人,誰知劫後余生,只得一個。他應該是傷心欲絕的,然,年紀輕輕就已學曉了把沉痛束之高閣,腳踏實地做人了。
彼春凝固然是個仁厚心腸的女人,否則不會把多年師恩都記掛在心上,又總是懷抱著善意,以同情的眼光與寬宏的角度去看周圍的人事。她怎麼會想得到楊幕天的狠心與涼薄?
同時,顧春凝也實在憐己憐人,自己不也是新寡文君,一樣要孤伶伶、硬挺挺地站在火毒的大太陽底下,繼續找生活。這城內的人看似是自由身,其實個個像著了魔似的,都身不由己地去不停操作,你爭我奪,才得以生存。誰個稍為軟弱,稍多一點依賴,立時間就要備受淘汰,遭遇之淒慘,亦不足為外人道。
她,以一個女流之輩,嫁給了陳庭鈞之後,原本夫妻倆安份守己,把持著一家涼茶鋪的小生意,也有口安樂茶飯的。就是庭鈞一去世,整個世界都天翻地覆,自己少出一點力氣,也撐不到今時今日,必被漩渦卷進去了。
將心比己,她自以為楊慕天也是同道中人,因此益發添了親切。
「慕天,我不是故意地惹你傷心,只是競之是幾時去世的呢?昨幾個晚上,我接了電話,還囑咐我籌兩個人的錢。身邊實在沒有這個數,若不是求了鄰居經紀行的四叔相助,就連贖你的錢也籌不全。到今夜,他們跟我聯絡,我說只能籌到一萬元,便又告訴我反正也只得一人可贖了。競之是如何去世的?」
楊慕天心里發抖,說謊的人必須要練就圓謊的本領,否則早晚要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