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她上岸時,已經氣若游絲。我們在下水前,躲在樹林里,競之曾被蛇咬傷,時間緊迫,我們不得不下水,一路上,我背著她游泳,直至登上香港,實在力竭昏迷,才被蛇頭撿了個大便宜。競之危在旦夕,我們都想你快快籌到錢來贖,好送她到醫院求治,誰知延至昨天傍晚就去世了!」
「尸呢?」
「他們仍掉回海里去了。」
彼春凝眼楮濕濡。
楊慕天吁了長長的一口氣。
自此他領悟到兩條處世之道。其一是遇事首要鎮靜,一旦慌張,腦筋轉不過來,更無辦法可想,自然露出馬腳。
其二呢,可運用的故事與資料,其實俯拾皆是。只要轉換時空或人物,自能言之鑿鑿,引人入勝,這根本就是個似是而非,虛實交錯的世界。
這第二條道理,直至今天今時,楊慕天仍運用到日常瑣事上,以增加生活情趣。他在本城各財閥之中,是出名有幽默感的,所講的笑話,異常出色。
他尤其擅長將一些書上看來或在應酬場合听來的笑話改裝,換上眾所周知的公眾人物,配合一些熱識的環境背景,益發使故事生動有趣,又平添親切感。
因而市面上流行的有關著名財閥的傳言,其實甚多是拜楊慕天所賜。
就前一陣子,在那個香港富豪世家每周午餐例會上,各人都問,怎麼地產王老金沒有來出席了?楊慕天就非常輕松地說︰
「老金去了西班牙!」
去西班牙干什麼呢?
楊慕天七情上面,非常認真地解釋說︰
「老金八年前到西班牙去,上一間叫優谷的著名餐館,還是我們本城飲食界巨子霍九叔給他介紹的,說那餐館有一道菜,非同小可,壯陽保腎。于是,老金便尋上門去,果見鄰桌客人興高采烈地等上那道名菜。侍役隆而重之地捧上萊來,打開銀盆,嘩!」
名富豪忙問,
「是什麼來的??
楊慕天慢條斯理地答,
「新鮮熱棘,火紅火綠的兩個大大的蠻牛睪丸,吃得那客人面紅耳赤,熱血沸騰,看得我們老金金楮火眼,垂涎三尺,一于要依樣畫葫蘆。
「誰知那優谷餐廳的領班告訴老金,名菜必須預訂一年。老金心想,一年就一年吧,這補晶,實在好,以形補形,直接了當。就來西斑牙一趟跟到瑞士去打羊胎素,一樣方便。當下便訂了名萊。」
財閥听得津津有味,問,
「老金這就年年上道,那豈非很了不得!」
楊慕天一攤手,說,
「輪不到他不去呀,翌年他出現在西班牙的優谷餐廳時,銀盆一揭開,貨不對板!」
「怎麼?」眾人緊張地問。
「菜式的尺寸小了幾號,老金當場質問領班,人家就給他解釋說,
「金先生,不是每年斗牛都是那只牛贏的,沒辦法!寶力減半,也只得委屈你了,明年請早!」
「于是老金年年上道,賭他的運氣!」
眾巨擘哈哈大笑,一頓午餐就總是在這種言不及義的輕松氣氛下用畢。
老實說,一天到晚地在大上大落、風起雲涌的商場中決勝千里、運籌帷幄,精神異常緊張,富豪們難得有這種純友情交流,暢所欲言的聚會。
這之後,財閥們在其他場合踫上了地產王老金,急急問他︰
「今年人牛大戰,誰勝誰負了?」
或者一手搭在老金肩膊上,細聲講大聲笑︰
「怎麼,今年到西班牙去的運氣比去年好吧?」
連那本城的飲食巨子霍九叔,都被老朋友追問︰
「馬德里是不是真有這間餐廳?」
一干人等其實都明明知道是個笑話而已,惟其難得有人提供親切笑料,增加了不知多少生活情趣,因此都乘機趁熱鬧去。
連地產王老金踫上了楊慕天,都說︰
「老弟,別專挑我做男主角好不好?」
大家又笑作一團。
楊慕天在這些把戲上頭,是絕對地成功,且贏得人心的。
當然,無人知道這種將故事資料巧妙運用的功夫背後,是一個如此蒼涼的故事。
自從顧春凝一心一意同情照顧起楊慕天之後,楊慕天就確知了將人家的功績攬到自己身上來的好處。
在以後力爭上游的日子里,他非常記得,不時用這捷徑,以登龍門。
彼春凝有一間小小的涼茶鋪,是她父親在舊金山經營餐館賺了錢,資助她開設的,算是給她的嫁妝。
涼茶鋪開在深水涉西洋菜街上,當然不是什麼大生意,熱,街坊總是捧場的多,勤勤力力地干,是不愁兩餐的。
彼春凝並不是個漂亮女人,四十三四歲的年紀,大概是沒有什麼保養,皮膚黝黑粗糙—,故而很顯老。
然而,她人緣好,左鄰右里都樂于光顧她的顧春堂涼茶館。
開在顧春堂旁邊的是一家叫萬氏證券的股票經紀分行。小小的一家店鋪,擺滿了一排排座椅,讓買賣股票的顧客安坐其中,觀看掛在牆上的一系列電視機,畫面是交易所內的排板,寫著各股票買入及沽出的價錢。
這家經紀行分支做的也是街坊生意,然,生意額跟顧春堂就真是有若雲泥了。
經紀行的大老板是市場內極負盛名的金融巨于萬勝棋,他是第一個試行以這種分店形式,將股票投資活動推動至街坊平民階層去的。
據市場中人說,有日萬勝棋無意中走過深水涉一條橫街,看見一個小攤檔,團團圍滿了人,原來在買字花。于是萬勝棋靈機一觸,就利用群眾賭博心理,開設這種股票經紀分店,供應投機場地。果然,其門如市。
這個傳言,還是萬勝棋的老伙記四叔,也就是負責打理這深水涉萬氏經紀行分店的經理,到顧春堂吃龜靈膏時,給楊慕天說的。
楊慕天寄人籬下,自然得上顧春堂幫忙營生。晚上則到附近的夜校去,繼續進修英文。只因在鄉間,跟在莊世華身邊多年,莊世華是認真地教,他跟莊競之是認真勤奮地學,散而,底于很厚,上起英文夜校來,完全跟得上。
至于日間在顧春堂的工作呢,楊慕天其實興趣不大。然,也得見步行步,騎牛媼馬。
令楊慕天最感興趣的是街坊來飲杯蔗汁或涼茶時,給他講本城的掌故。
四叔是個健談的人,他說的又多是城內富豪起家的故事。什麼船王身邊只有幾百塊錢就自上海逃到香江來,發跡且擠上世界船王之列,又那金王來港時,口袋里也不外乎有二千元而已,轉眼間,就成金融界巨擘了。
至于萬勝棋,底子算是厚的,也無非是中學學歷,身家也是普通人家的家底罷了。現今已是十大富豪中的一位。
人證物證俱存,這香江絕對是座如假包換的鑽石礦。
假日,顧春凝帶過楊慕天上山頂及淺水灣游覽,春凝是把楊慕天看成游客,熱心地為他介紹香江風貌。
楊慕天呢,心思已瞧另一個方向活動。
他看到雄霸半山,傲視海灣的一幢幢巨宅,正所謂門口高時狗又大,當真巍岩宏偉、氣勢如虹,他卻只能望門輕嘆。
回到那在顧春堂樓上的一層舊樓床位上,楊慕天心心不忿,覺得才華與際遇相差太遠了。
彼春凝也是住在同一層樓宇內。這層樓是她的產業,中間房與尾房分租給另外兩戶人家,自住頭房,把楊慕天安置在走廊的床位上去。九百尺犬的地方住上八個人,尾房還有兩個十歲不到的孩子,當然是相當狹隘的。
早午晚飯則開到樓下顧春堂去吃,掏個地方闊落一點而已。
這晚顧春凝給楊慕天講起︰
「我有位表姨就在四叔的東家任事,她今天路過,跑進來看我,談起來,怪我上星期到了淺水灣去,都不上她那兒坐坐。慕天,你不是說,希望去觀光那些豪門富戶的居所嗎?我可以在這個禮拜天跟你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