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結束之前,我跟何耀基說︰
「紐約之行,我決定抽空前往,反正趁復活節假期,早飛去幾天,休息個夠才參加研討會好了。你能跟我同行嗎?」
「總不好你和我都同時間不在香港吧?」
「你看什麼人代替你比較適合?」
何耀基還沒有回答,我又加問一句︰
「從前父親偶有出門,是誰個習慣跟在他身邊的?」
這麼簡單的一個問題,何耀基竟然一時間搭不上嘴。
想了好一合,才說︰「故主席近年很少遠行。」
「從前呢?」
「只是往東南亞而已。」
「總有隨從。」
「是小簡。」何耀基終于答了。
小簡,全名是簡仁杰,是利通銀行的公司秘書,近年公司秘書部門撥歸法律事務部管轄,這小簡是無端地降了職。
簡仁杰的降職不足為奇,反而是他當年能出掌公司秘書部,才真出人意表。
不為什麼,這人實在嬉笑散漫,功夫上頭得過且過,老仗著小聰明,討人歡喜,這種個性,尤其不適台坐到公司秘書的職位上去。
一般而言,任公司秘書者都比較老成持重,終日與公司條例文件為伍,非沉得住氣的人不可勝任。
利通內有傳言,小簡部門的功夫,直至今時今日,還是他的副手代策代行,姓簡的只坐享其成。
真不明白這樣子的職員何以能一直風調雨頰,連一向甚是緊張賞罰分明的父親,都會視而不見,听而不聞。
小簡既能在父親作海外公干時,隨侍在側,想也必是他的機靈聰敏,能討父親的歡心。
然,我也應選他作伴嗎?
還未出口相問,何耀基立即搶先答︰
「小簡這一陣子也走不開,我看,請杜先生跟江小姐一道去好嗎?他是美國通。」
我沒有反對。也不表贊成。
很想看看杜青雲如何反應。
會議室內因此而沉默了幾秒鐘。
杜青雲終于自動打破了悶局,答︰
「對不起,我正擬要在復活節放假,有點私事,須要辦理。」
我隨即答︰「那麼,我們再說吧!反正離啟程日子尚遠。」
的確,心情一下子郁悶,日子就益發顯得冗長而遙遠。
連日來跟杜青雲的驟然親近來往,自談及復活節假的動向之後,一下于就回復生疏了。
是不是彼此心照不宣,就此告—個段落算了?
人的交往與感情,怎可以如此地忽冷忽忽熱,忽然而來,遽然而逝,不著痕跡?
是的,春夢了無痕。然,我連春夢都未曾擁有過,就要眼巴巴地看著那一點點微妙的感情宛如流星飛逝?
蔣幗眉說︰不必頭頂星光燦爛,只要旅途結伴有人。
我又伺嘗戀棧著翠擁珠圍千人敬,何嘗不希冀枕釁有人可叮嚀?
然,總未曾絕望至如蔣幗眉,肯研究如何抹下自尊,找尋出路。
現今連睡在床上,輾轉反側,都不欲披衣而起,到園子去漫步散心。
既怕披星戴月,四顧無人,益見清冷,又怕讓瑞心姨姨窺見深閨無奈,被她纏擾得更添惆悵。
三十年來,都是一條棉被,伴我至天色微明。
張佩芬啟程赴加拿大,我去送她的機。
「福慧,不見才三無你竟消瘦了。」
我微笑,說「銀行事忙。」
「康妮還能上手嗎?」
「還可以,當然比不上你。」
「福慧,程立山那兒……」
「相信我,天無絕人之路。有些人原不過靠著虛張聲勢討碗安樂茶飯,終究不是大不了的一回事,你選定多倫多或是溫哥華作居停後,就給我搖蚌電話。過些天,我會到紐約去一轉,看能不能抽空到加拿大看你。」
「只要你有空,就請來。」張佩芬稍停,甚表關切地問,「誰陪你去美國?」
「還未定人選!從前爸爸總喜歡小簡跟他作伴……」
「有哪個男人不喜歡跟小簡結伴?由香港直找到外國呢?他的路數蠻多,你女孩兒家,自然不能把小簡帶在身邊,給別的行內人看見了,胡思亂想,惹出笑話來!」
我驀然得到線索,慌忙記在心上。
回到利通去,事不宜遲,我囑康妮把小簡請進主席室來。
簡仁杰坐在我對面時,雖是滿臉笑容,仍掩不住有點緊張。
的確,我甚少單獨會見他。既然公司秘書部撥歸法律事務部統籌,我最常商議公事的是霍競庭律師。簡仁杰如今的職位夾在中間,不上不下,很有點尷尬。
其實,很多時行政架構要架床疊屋,是情不得己,遇上了仁厚作風如利通銀行,不好把發揮不到建設性作用的冗員鏟除,只好讓他掛個虛餃自生自滅。
可巧是這姓簡的,並不知難而退。
又或者根本退無可退,為求溫飽,保持著一定的身分地位,也只好厚了臉皮,捱下去。
我並不打算扭橫折曲,讓這鬼靈精有機會好好思考後才回答我的問題。必須單刀直入,乘其不備,才能吐取真情。
于是我問,「小簡,父親在世時,跟你多次一起作業務旅行,他其實最喜歡哪個地方?」
簡仁杰答︰「日本吧!」
「因為你介紹給他認識的日本女郎最合他脾胃?」
簡仁杰干笑幾聲,臉上還是白白淨淨的,一點紅粉飛飛都欠奉。明顯地是老皮老骨了。
「江小姐,開我玩笑。」
「說真的。是不是?」
小簡攤攤手,聳聳肩,一派賴皮的模祥,也不作答。
我得加一把勁,把他的話逼出來︰
「加拿大富德林銀行的一位老朋友即將抵港,洋鬼子開門見山,問我要人!」
「要什麼人?」
「這人是你,因為你名不虛傳。爸爸生前跟他無所不談,既是同性深交,也是行業里頭的自己人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我小簡何德何能呢?」
「就是這話了,能坐在利通銀行的高級職員位置上,經年不倒台,沒兩三道功夫怎麼成?」
小簡青靚白淨的臉上,至此刻,才略略泛紅。
我沒有放過他。繼續說︰
「我不開你玩笑。商場中每個人的路數都有其獨特的建設性,所謂各有所長,誰可厚非呢?就像今次,要真來了這位父親的故舊,找誰去陪他樂幾天了?難道要我去不成?」
「當然不成,江小姐是什麼身分了?」
真好,漁人下了佴,魚兒快要上鉤了。
這簡仁杰一心以為鴻鵠將至,可以東山再起。大致父親自歡場中找到了個真正紅顏知己以後的這幾年,小簡一直英雄無用武之地,只伸直脖子,盼得大展拳腳的今天,一時忘了形了,不打自招。
「那就拜托了。洋鬼子囑咐我,要找回當年父親跟他談起過的那位花魁可人兒。」
「哈哈!」簡仁杰大笑︰「怎麼搞得?當年的花魁,如今都已雞皮鶴發了吧!」
「歡場中人,不是極年青就已操此業?怎會跟爸爸一般年紀!」
「江小姐,現今三十歲的人兒當媽媽生,也嫌老呢!不必回顧從前,總之,他一抵埠,我擔保陪著他,挑個稱心如意的!」
「那真拜托你了。」我急急把話題又重納正軌︰「當年父親傾心的那位花魁,究竟是香扛佳麗還是島國紅粉?現今到哪兒去了?」
「你講湛曉蘭?如假包換的廣東姑娘,既靚且柔的女郎不必一定往外求。只是偶然外游,尋歡解悶,也是有的。」
我看小簡越說越興奮,干脆硬充著略知內情,引導他發揮下去︰「爸爸不是很喜歡她嗎?外間人都這麼說,連洋鬼子老友都記得,只講不出名字來。真想知道她有什麼魅力?看看她是否美不勝收?」
「真是各花入各服,要是我就寧取暗玉舒的嫵媚。湛曉蘭嘛,過分清幽雅冷,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