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寧的生意,有一半是跟國內有關系的,據報他們手上的一批茄士咩在近期外銷歐洲上有阻滯。況且我們的信貸限額,在‘六四’之後一律作出調整,也不能厚此薄彼。
也許是比較保守一點,然,經驗告訴我們,在前景未明朗之時,小心駛得萬年船。」
何耀基這最後的幾句話,說得我心上很不服氣,那等于有意無意地暗示我江福慧缺少經驗。
怎麼坐上了至尊寶座,向我挑戰的人竟是下屬?我不悅地說︰「銀行家要講信用,要裁減原先答應下來的信貸額,讓人家失了預算,利通的聲譽會受影響。」
「誰家不在‘六四’之後重新預算呢?」何耀基顯然在據理力爭。
「利通如果不肯雪中送炭,只圖在太平盛世時分肥,不見得我們會生意興隆。趁各人有難時扶他們一把,鞏固一下客戶關系,更好!」
何耀基面色沉重,欲言又止。
坐在他身邊的兒子何屜鴻,答了一句︰「冷灶不宜亂燒。放貸委員會通過的議案,主席要否決,也叫沒法子的事,我們已盡力向你解釋,請你裁決!」
荒謬!這何展鴻認真荒謬!
好一個前後包抄,童圖把我推進死胡同去,否決了他們的議案,等于要我把成敗責任全攬上身,將來有什麼風吹草動,三長兩短,就是我江福慧的過錯,白紙黑字記錄在案,要我向董事局和全體股東交代!
不是我不敢承此重任,而是坐在會議室內的一干人等,個個年薪百萬,並沒有叫他們一旦遇上跟主席不同的觀點與意見就可以此嘔氣的態度放手不管!
何耀基慌忙答說︰「把德寧的信貸檔案,先留在主席室,讓你考慮清楚,再作最後決定好不好?」
「好。」如果何耀基不是立即打了圓場,我只能即席否決他們的議案。
冒些少風險去支持一個客戶,極其量損失一二百萬元。
總比較我一上場,就要在下屬面前踫一鼻子的灰好!這世上什麼人不自私?
我氣悶地走回辦公室去。總不能借酒消愁,于是按動對講機,囑咐程太︰「我要杯濃咖啡!」
一般情況下,銀行膳食部的侍役會把咖啡拿進來的,今天例外。
程太親自捧進咖啡,輕輕地放到我辦公桌上去。並且說︰「故主席有什麼傷腦筋的事,老要喝杯被咖啡提神,你那麼像他!」
「你怎麼知道我有傷腦筋的事?」
程太鮮有笑容,她竟笑了,回答我︰「能像足你父親,是好事!從前每有疑難,他除了喝濃鞠啡之外,就把何先生叫進主席室來,好好商議。」
「如果業務決策上頭,跟何先生的童見相左呢?跟誰商議?」
「還是跟何先生商儀!」
我睜大眼楮看她。
「關起門來,爭執個面紅耳赤,甚或大打出手,還是兩個人知道的事。結果是哪一方的童見勝出,都是坦誠相向的結果,必然是銀行的福分。反而讓外人胡亂宣揚,于大事無補,反添是非,還要顧及面子,幾重的劃不來!」程太又慎重地棒了一句︰「這是故主席的作風。」
我呆了一陣,有些微慚愧。
「咖啡涼了!」
程太輕輕地帶上門,告退。
又上了一課!
我得謹記,以後凡有猜疑之事,先關起門來,跟耀基叔商量,取得了諒解與協調,好辦事!
將自己的尊嚴在下屬面前陳列,無端端接受挑戰,益顯處事的幼女敕。
問良心,如果否決借貸委員會的決定,也無非是為化解自招的一場閑氣而,已勝之不武,得不償失!
學習做大事的人,應有知錯能改的涵養。
我寫了張小字條,同意借貸委員會的決定,附在德寧檔案上,交回給何耀基。
程太再走進來拿檔案時,笑意更濃。
她心里一定在想,孺子可教!
程太跟隨了父親幾十年,真的太知道父親的習慣與脾氣了。
我望住程張佩芬韻背影,忽然心血來嘲,把她叫住了。
程太回轉頭來問;「有什麼事嗎?」
我一時語塞,腦海剎那間空白一片。
回復知覺時,父親的遺書,字字呈現腦際。
我訥訥地間︰「程太你來過我家嗎?」
程張佩芬顯然覺得我的問題有點唐突,沒有即時作答。
棒了那麼幾十秒,才點了點頭。
「我的意思是,我想請你今晚放了工,到我家去吃頓晚飯。」
「哦?謝謝你。」程太終于寬松下來︰「讓我給家里撥個電話,交代一聲吧!」
「把程先生也請在一起吧?」
「不,不,不!」程張佩芬一疊連聲地說了好幾個「不」字,才猛然醒起自己有點失太,一張臉立時間漲得通紅!
我也駭異,這種急躁與惶恐,從來不會出現在程張佩芬身上。應該說,她不單失態,且顯得有點失常!
很自然地,我聯想到那位程先生去,大概是個出不了大場面的家伙吧!
時代在不停轉變,從前收藏在蘭閨秀閣里頭的女人,不一定是如珠如寶的意思,大有可能是嫌棄婦道人家,見少識薄,難登大雅之堂。
今日世移事易,女流之輩四字,意含貶抑,已不合時宜。把家庭經濟以致光彩放在肩膊上承擔的女人,越來越多。社會在接納和需要女性從事各行各業的同時,回報以一點寬松縱容,益顯女性的得志。于是,走在人前人後,豈只不比男士遜色,更易惹起男性自卑。不肯跟事業成功的女伴站出來亮相者,彼彼皆是,免得站在一塊兒時,無端添了一層寒酸氣!
程張佩芬見慣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雄才大略的商界中人不願意把家中的小男人帶出來,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我跟程太一起下斑,回到家里去時,先到園子里喝一杯茶。拍著崖岸的濤聲,跌蕩有致,老像一首小曲,听慣了,尤其覺得悅耳。我問程太︰
「爸爸當年買下這地皮,要建這麼一間大宅時,你參與過意見嗎?」
張佩芬呷著茶,眼神溫和,稍微望向海天一方的遠處,才答︰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大概只有四五歲。」
她輕輕地嘆一口氣︰「卻記不清前事了。」
「你投效利通那年,我出世了沒有?」
「當然還未出世呢!利通在六O年初,才由銀鋪轉為銀行,我是在銀鋪跟你父親出身的。你忘記了?」
不,我沒有忘記,只不過想借故跟她聊起往事,試圖尋找蛛絲馬跡。
案親的舊事,一定有很多揭曉謎底的資料。
程張佩芬一向說話都極之謹慎,也許是職業病,要從她身上套消息,難比登天!連對我這個名正言順的上司,都只是問一句答一句,其余枝枝葉葉,一律欠奉。
我並不氣餒,開門見山地再問︰「程太,那你當然見過我的母親了?」
程張佩芬一愕,隨即點點頭。
「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我窮追猛打。
把程張佩芬請到我家里來,正是要摒除所有環境上的阻撓,靜靜地、專心一致地探取情報。
「我跟她並不熟諳。」
這個答案,我得記在心頭,細細揣度,也許其中有什麼奧秘。
一般利通銀行的老伙計,每逢提起我母親,都必定美言幾句。一為捧父親的場,二為本身客氣,三為母親的確在生育我之前,到利通銀鋪幫忙父親打點業務,做些零碎的功夫,跟那班老同事混得頂熟。
這程張佩芬竟然不買賬!一句跟我母親不相熱,就推搪掉,很有點不願提起她的樣子。
為什麼?
我才不去打草驚蛇,也無謂杯弓蛇影,她未必一定是正角兒,可能只是父親那場好戲的忠實觀眾。在旁吶喊的人,都有權偏袒,又往往愛挑自己認為最合眼緣的老倌,自動迷上了,從此精神上予以無限度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