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年前的利通董事局周年會議上,父親鄭重地宣布,他因健康問題,會考慮隨時退休,希望董事局成員予以諒解,同時一致扶持我繼承大流,並誠懇而嚴肅地說︰
「何耀基在利通服務多年,忠誠正直,經驗老到,要輔助福慧的話,尤其要仰仗耀基兄的力量。為正名位,屆時希望董事局會同意多安排一個副主席的職位,耀基兄實至名歸,好讓福慧有所依傍。」
誰還會反對這個安排呢?
利通銀行的副主席是本港首屈一指的恆發地產大老板韋志豪,跟父親熟諳,因此都邀請對方在自己的集團內當掛名副主席,互以聲勢援引,現今聲明多加一位執行副主席的職位給何耀基,雖是名正言順地升值,可是也同時落實了在父親百年之後,何耀基仍只是宰相權位,一人之上,仍有真命天子在!
人到利害關頭,輪不到自己不心狠手辣,仁厚如父親,在這最後關頭,也只好如此。
何耀基為人現實穩重,一直不大爭權奪利,而且跟父親差不多年紀,已過花甲,也就無所謂了!也許他心頭猶有不快,然,每念至江家的確財雄勢大,輸得也應心服口服。
硬說大都會內,可不靠家族背景權勢為晉身之階,就未免太罔視現實,自欺欺人了!
今日,我坐上利通銀行主席的高位,實不必心虛,更不必震粟,江家的名望與財富,悉足以補充我才學與經驗兩方面之不足。
利通的公司秘書老早發出召開股東會議的緊急通告,討論並通過兩項議程,其一是主席遽然逝世,董事局請求撤銷二十一天正常召開股東大會所需之通知限期;其二是選舉新任主席。
當然在無異議之下通過。
江福慧正式繼承父業,在中環利通銀行大廈四十八樓,坐上主席寶座。
第一周的工作,既簡單又繁重,我得親訪父親生前各好友,以及到跟利通銀行有緊密來往的各間企業機構去,拜會頭頭。不消說,這是江湖上的老規矩,後輩登場,就得向各路前輩盡禮,不外乎那幾句應酬說話︰
「福慧經驗不足,請世伯多多指導!」
此等例行公事做畢,才能定下心來,真正處理銀行業務。
苞隨父親三十多年的秘書,叫張佩芬,她丈夫姓程,因而銀行同業都稱呼她程太!
程張佩芬應有五十多歲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一點點,主要是身材窈窕,就不顯老。人是非常深沉淡靜,不多話。側聞她並不太友善,對才具稍嫌不足的行政大員,都不假以辭色。整個利通都傳言,要逗程太歡心,比被父親看得起還難!
程太對我,亦不過爾爾,並沒有因為我是她老板的掌珠,而額外地加以奉承討好。這幾年以來,我自海外歸來,電話接去父親辦公室,或者人跑上利遁銀行主席室去,程太只作禮貌通傳或留言,半句閑話也不說。
有次,我托她代我辦取道歐洲回加拿大去的機票,她竟老實不客氣地按動對講機,說︰
「公關部嗎?江福慧小姐訂機票一事,請處理,還有,不必知會主席了,直接跟江小姐聯絡便成!」
我江福慧都要踫這麼一個軟釘子,罕見!
有氣在心頭,曾向父親投訴。誰知父親頂偏袒她,竟還說我︰
「福慧,程太沒有什麼不對,她的職責只是服侍我,上工時並沒有講明一家大小都在照應之內!」
「爸爸,我們一家大小才不過兩個人!」
「這是原則問題。每個行業都有尊嚴,做秘書的不同做菲籍女佣,打具規模的企業工,更應畀線分明,名實相符,這是薪金以外的額外權益保障!」
我呶呶嘴,不置可否。
案親繼續苦口婆心地勸導:
「福慧,程太跟隨我工作三十多年,以前利通只是間小找換店時,她連店鋪的櫃台與洗手間、各人飲用的水杯水壺,都負責清潔,毫無怨言,如今我們發跡了,利通拓展了,就不能只叫人家同患難,而不讓她共富貴,必須同步前進!共存共榮!」
我不能說父親不對,自比懶得跟那程太多交往,也許還有閑氣在心頭。
何耀基坐在我辦公室內,跟我商討業務,他也問我;
「你打算讓程太繼續當主席的秘書嗎?」
「有沒有其他比較年輕本事的秘書小姐,可以調給我?」
這句說話要是給程張佩芬听進耳里,是會很傷心的。跟隨一位老板半輩子,在一個機構內斷送了青春與機會,主子一旦魂返瑤台,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長江後浪推前浪!
第二章
幗眉在大專院校當校務主任,她就常常提及在看似單純的學術圈子內,一樣競爭劇烈,學校里頭誰個依附當權派,誰的課就定得時間集中一戍否則,早上八時半上一課,直等至中午又上一課,再隔一大段時間,在黃昏時還要添一節,直把你當天時間斬得七零八蔣,跟有些當時得令、每星期只兩天有課的講師,真是雲泥之別。
學術教育界听將上去,像比一般行業清高一點點,其實都是殊途同歸,到處烏鴉一樣黑,只要不合上司的眉頭眼額,際遇不會好到那兒去!
何耀基起初沒有說什麼,沉默了一陣子,他就答︰
「程太跟著主席三十多年了,一向盡忠職守,經驗也頂老到!年青干勁足的,不一定適合當主席的秘書,單是故主席親密來往的人,她都弄不清楚,就很難提點你!」
我猛然醒覺︰「程太曉得爸爸生前所有來往的各界朋友?」
「絕大多數知道。好秘書的條件是忠心耿耿,我們一般都很難避免不讓她們與聞秘密,即使是私人秘密。這你應該可以想像得到。」我沉默,細心盤算著。
「我有信心程太會忠于你,經驗對初登大寶的人尤其重要,最低限度有她在身旁提點細節,可免去甚多得失,」
我點點頭「好吧!讓程太留在這兒幫我!」
程張佩芬留任我的秘書,她表面上並無太大喜悅,連一聲多謝也未曾對我說過。仍然是那張冷冰冰的臉,沒半點笑容。
算了,我得好好跟她相處,公私兩方面都有利。
餅了幾無我們的隔膜開始消除。主要是我覺得程太的工作效率相當高。交下去的每一份工作,都在我再醒起之前做妥!每逢有電話找我,除非頂熟落的人物,否則,她必在對講機內先行向我提示來電者的背景餃頭,屢屢幫了我甚大的忙。
我打算讓她幫我偵查父親的秘密。
利通銀行去年純利三億八千萬元在華資銀行的行列里表現相當出色。
今年銀行業不致陷入低潮,然,要面臨的困難也實在不少。
利通存款數目雖無凌厲下降,然借貸方面,就顯得遲滯不前。負責放款的委員會,老是船頭慌鬼,船尾驚賊似的。
這天中午,德寧貿易公司的老板孔正求擺下名貴午宴專誠請我,美酒佳肴,巧言軟語,把我捧到天上去。在散席時輕輕提了一句︰「江主席在生時一言九鼎,名重江湖,小弟受惠甚深,今日福慧小姐繼承父志,一定把利通更發揚光大!」言外之音,不言而喻。
下午,坐到會議室去听何耀基報告貸款委員會的工作與策略報告。我問︰
「為什麼德寧貿易的借款額被刪掉百分之三十,原先不是答應了人家嗎?」
何耀基解釋︰「那是‘六四’之前的承諾,如今我們覺得有修正的必要。」
「德寧是老字號,跟利通素有來往,我們是否太過緊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