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因車速而變得凌厲,但願我有一頭長發,或披有一條長絲巾。舞後依莉貝就是如此淒艷地結束自己的生命,那條長長的圍在頸項上的絲巾,原本迎風飛舞,卻突然纏繞在車輪之上,車子還是毫無阻擋地向前奔跑,只一陣子功夫,她就死在車子里頭。
在一個愛人的身旁死去。
在多年分離後一個重逢的晚上死去。
浪漫、幽雅、高尚的情操!
生不逢時,死何足惜?
若儒的摩根跑車,完完全全地過了火位,在九曲十三彎的淺水灣道上奔跑著,再轉入南灣道上,向著大潭,朝石澳進發……
我倆都沒有說話。
只要迎面駛來一輛大卡車,只要在轉彎時駛歪了一點點,踫到山邊石頭上,或飛越那崖邊的石塋,就是故事的結束了。
我只覺陣陣涼風撲面,輕快而舒服。
沒有恐懼,甚而沒有擔掛。
一切豁出去了,就是這個樣子,這番心情了吧!
車子並沒有出事,直駛到大浪灣的盡頭,緩緩地停了下來。
我回頭望住若儒。
慘淡的路燈下,竟見他滿眼含淚。
晶瑩的淚,一顆顆地碎落在我和他的衣襟上!
我伸手為他拭淚。
若儒抱住了我的手,放到唇邊上吻了再吻。
現世紀沒有生不同衾死同穴的觀念,是因為人價值觀念的轉移。
活在兩個世界里的人,就算是一剎那相同的人生終向,都是很大很大的喜悅。
我們怎麼都哭了?也許流的盡是喜淚!
夜深沉。
我們偎依著,仍然沒有話。
心里頭,我們說得很多很多。
把六年內要說的,都一古腦兒在今晚說清楚了。
「若儒!」
「嗯!」
「我們什麼時候回家去?」
「喬園?」
「嗯!」直到目前為止,仍應該以喬園為家方是正確的。
「你說呢?」
「已經很晚了!」
「這就回去吧!」若儒的確值得我深愛,他尊重自己,尊重我,六年如一日,並無改變。
我坐直了身子,向他笑一笑,好感謝。
若儒發動引擎,右手把持盤,左手握住我的右手。
回程上,一直慢駛。
這是最自然的現象。
來時,我們都不介意車子撞個稀巴爛,粉身碎骨,視作等閑。
如今,生命一旦似有曙光,就不願意如此輕率地放棄了。
喬園靜默一片。
已經凌晨二時多了!
我目送若儒把汽車開走,才走進大門。
正屋黑漆一片,靠著外頭園子的燈,透進一絲微弱的光。
正面堂屋的四道門,各通至東南西北屋去。
沒由來地,我恐懼回到西廂、
那不是我的家,我不要回去。
雖然喬暉不在,然,是他的睡房,是他的床。
我軟弱無力地模索著放置在堂屋內的那張大沙發,整個人陷了進去。
想念奧本尼道小睡房內窄窄而溫暖的小床,我們瑟縮著團在被窩內,擁著天下最醉人的溫馨、最感動的柔情……
若儒和我,是否就要攜手回到那段日子去了?
有輕輕地推門聲。
我嚇了一跳,把身體更縮作一團。
是東面的那扇門。
門輕輕地開了,又關上。
有走動的腳步聲。
我坐的沙發向著南邊。
他們正向南方移動。
「別送我了!」
「不!我要送!我要送!我舍不得!」
「喬楓會醒過來的!」
「讓她知道好了,讓喬楓知道,讓喬夕知道,讓整個喬園都知道!」
「你不怕?」
「我?我怕了還會有今日?」
男的輕聲地笑。
我渾身僵冷,嚇得什麼似的。
我當然認得他們的聲音。
「礎礎,你好誘人!」
「只此而已?」
「你還要怎樣?」
「還要你真心愛我!」
「這于你比刺激喬夕和喬楓,甚至喬正天更有用?」
「物以罕為貴,我從未試過有愛情,喬夕原未並不愛我!」
「那是我們這種階層人物的奢侈品!」
「我們花得起!」
「你已撈夠了錢?」
「我已受夠了氣。喬夕一星期有五晚宿在外頭,早晨如若在丁家早起,就回來跟大伙兒吃早餐,所以你們不曉得!」
「我們曉得,別小瞧喬家人,只是誰都不以為然!」
「看,這就是我要受的一種氣!」
「礎礎,任何人都要付出代價!」
「我沒有不承認。」
「那麼,你是貪婪!」
「不,我只是斤斤計較。喬家待我寬厚一點,把我當一個人看待,不要像飼養一頭狗似的,我不至于此!」
「啊!不打自招,你只把我看成報復的道具?」
他們沉默著。
我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太久,血脈完全凝固。
又因不敢肆意地呼吸,身體竟有點像缺氧的暈眩。
「浚生,你不能由憐生愛,只愛我一點點嗎?」
「我愛你的,放心!」
「你不愛喬楓?」
「你覺得她有沒有值得我愛的地方?」
「她是只母狗!」
「她仍是我妻!」
「不,我抗議!」
「你不宜這樣提高聲浪!棒牆有耳!」
「你我不是已作了最壞的打算嗎,在最惡劣的情況下,我們都不能算失敗者,有人比我們更面目無光!」
聲音自牙縫中透出來,我從來不知道董礎礎對喬家竟然這般切齒痛恨。
千萬別把人的自尊肆意摧殘,一下子反撲了,會出盡所能,孤注一擲,寧可一拍兩散。
喬園正屋,如此陰風陣陣。
「我們幾時能再相見?明晚?」
「通電話!」
「你是否要等喬楓對你使了脾氣,你忍無可忍才拿我作避風港?」
「要如此的話,你無片刻安寧!」
「喬楓原來比我耳聞目見的更不堪?」
「回去吧!」
「浚生,帶我遠走高飛!」
「夜深了,我們再談!」
南門開啟了,再關上。
我差不多一直坐至夭色微晴,才掙扎著移動身子,回到西廂去。
第八章
我病了。
發著高燒。
醫生給我打了針,讓我服了藥,強逼我留在床上好好睡一覺。
家姑一直坐在床沿,看護我。
喬家各人都輪流著來西廂探望。
我因此寧可閉上眼楮,竭力睡去。
我不要見喬家的人。
昏昏沉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睡夢中,我回到英倫奧本尼路上去,踩著輕快的腳步,找到了那古老的房舍,叩著門。心中亂嚷︰
「是我,是我,開門,開門,我是長基,長基回來了!」
有人走下樓梯的聲音,那一定是若儒,他來開門給我。
門一開,眼前又是整座的喬園。
那個開門給我的男人,面目模糊,不知是誰。他伸手把我拖進喬園去。我不肯,我掙扎,我叫喊,嚇得狂叫……
「長基,長基,你鎮靜一點,噩夢而已!」
我醒過來,仍嚷︰
「不,不,喬暉,我求你,我不要再走進喬園了。」
喬暉抱住我︰
「快別這樣,你剛才做著噩夢,這兒是喬園,我們都很好,長基,看看,除了我已回到你身邊來,還有客人來探你了!」
我定一定神,一房子喬家的人,喬正天、殷以寧、喬夕、礎礎、喬楓、浚生、喬雪,還有喬暉。明顯地,他自新加坡回來,我已病了一個周末!
還有,還有文若儒……
他手中持花,一大束百合與星花。
「你好!我听喬雪說,你這幾天病了!特來看你!」
喬雪接過了那大束花,交給女佣插去。
我整個人虛弱得不像話,連一句半句話都梗在喉嚨,無力說出來。
實在,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看看喬暉。
我又望望若儒。
還有若無其事地站在喬夕和喬楓兄妹身邊的礎礎與浚生。
這喬園之內的喬家人……唉!
我終于疲累地閉上眼。
心里吶喊,讓我安息吧!你們都快快離去!
醫生每天來看我兩次。
他把喬暉叫了出去,不知說了些什麼話。
喬暉回到房里,憂心忡忡地坐在床沿,看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