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不擔心,如果此刻宣布,我原來身患絕癥,真是一大解決。
人世間太恐怖、太殘酷、太心力交瘁。
我問喬暉︰
「告訴我!」
「什麼?」
「醫生對你說了什麼話?」
「他……」
「我並不怕,暉,你告訴我!」
「醫生說你受了驚,生活壓力很大,以致體力衰退,精神渙散,我很不明白,長基,在喬園……」
我別過臉去,表示不要他說下去。
醫生能診斷出癥候,卻無治愈的靈丹妙藥,枉然!
心病還須心藥醫!
「長基,我好擔心!」喬暉說,抱著我的肩,把他的臉貼著我的背,動靜似個小孩,一個在索取庇蔭的小孩。喬暉永遠是這種角色。
「不用擔心,我會好起來的!」
真好笑,現今,還要我來安慰他。
我輕輕地嘆息。
「長基,你會有什麼擔憂?什麼壓力呢?如果是工作太疲累,我去跟爸爸說一聲,我陪你到外頭,譬如說,到歐洲去走一趟,你很久沒有回倫敦去了,是嗎?我陪你回去看看……」
「暉,很晚了。我要休息!明早,太陽升起來,我就會好轉了,我會的,真的會,你現在睡吧!」
喬暉是真的很快入睡了!
我抬眼,望著高高的天花板發呆。
那兒有一巢的小老鼠住在上面嗎?
眼淚自眼角向面頰兩面流,不住地流。
明天,太陽才升起來,我已裝好身,準備上班。
我仍然感到渾身像掏空了似的,相當相當地疲累。然而,我需要支撐著。起來,工作,生活。
為什麼?
人,若不能死,就只有活下去,是不是?
敏慧跟我已足足跟了四年。
她見了我,第一句話就是︰
「我不知道你會病!」
我連笑的力也使不出來。
神情顯然仍舊呆滯,動作甚至遲緩起來。
我把不必要的會議全部推卻。
又分別按對講機至許秀之和史青的辦公室去,囑咐她們盡可能獨當一面。
許興高采烈地向我報道,加拿大東西兩岸的地產,旺盛得難以置信。一個一九八九年的農歷新年內,推出市面出售的房子,就算是只有四面牆的破屋一間,都能賣到個好價錢。雖然從復活節開始,價格已放緩,但我們在大溫哥華高吉林以及多倫多史加堡購入的幾列復式市屋,已替喬氏進帳八位數字。
史青受我影響,對香港地產投資自去年起已采取了保守態度,基于永遠只有買錯,沒有賣錯的原則,她這邊廂的負擔是輕松得多了。
事實上,我管轄的喬氏地產有條不紊,穩扎穩打,就算我顧長基不在喬氏了,也還是會自動在軌道上運行如儀,大可放心!
我軟弱無力地獨坐在辦公室內,發呆。
直線電話響起來。
我接听了。
「你上班了?我掛念你!」他這麼肯定是我,真叫人捏一把汗,倘是敏慧接的電話呢?當作搭錯線?
「嗯!」
「是我害你生病的嗎?」
「不,別多心!」
「一定是那天晚上受了涼,還有心情問題!」
「你現今在哪兒了?」
「在喬氏大廈對面的一個電話亭!」
「為什麼呢?」
「跟你接近一點!」
「若儒!」
我伸手拉開窗簾,三十八層高的喬氏大廈,我的辦公室在三十六樓。鳥瞰對面街的公眾電話亭,小得像個火柴盒。文若儒就在那里頭。
「長基,你在看我嗎?」
「嗯!」
「你看到我嗎?」
「看到的!」
「我也看到你!」
「我什麼樣子?」
「臉有些蒼白,仍不失為一個好看的女人!」
「千里眼,你什麼時候回英國去?」病後,我第一次笑出聲來。
「你說什麼時候啟程,我就去訂機票!」
「別催逼我!」
「我不會。」
「你會怎麼樣?」
「我等。」
「等多久?」
「既已等了六年,不妨再等六年!」
我又笑了。
「你不信?」
「值得等嗎?你錦繡前程!」
「好不過溫莎公爵。」
「那六年沒有我的日子,你依然活著!」
「對,我沒有死,是我的不對了!」
「若儒,請別這樣,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我是認真的,生無可戀,死何足惜?然而,痛苦令我回頭是岸,我要掙扎活下去,好好地、愉快地活下去,絕不要死,故此,不能沒有你!」
「若儒,請勿再說下去,我已明白!」
「破釜沉舟,我不容許自己功虧一簣,那六年,不是人過的日子,芬士巴利小鮑園內除非儷影雙雙,否則回去那見鬼的英倫干什麼?」
「你如此地志在必得,令我震驚。」
「苦海沉淪過的人,知道上岸的重要,一定掙扎到底!」
「從前你並不是這個樣子!」
「所以才讓你溜走了,是我的錯!」
「一錯不能再錯,可是,我還有點模不清楚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這六年,你開心嗎?」
我默然。
要說,縱使不開心,也算不上傷心的。
最低限度不及若儒傷心。我身邊有愛護我的人,這總比獨個兒跟寂寞與無奈搏斗,有相當差別。
「長基,你為什麼不答我?」
有人叩辦公室的門。
「有人要進來,我要收線了!」
「長基,我們今天見面嗎?」文若儒仍然在那一頭問。
進來的是喬暉。
我把電話輕輕放下。
「長基,你覺得累嗎?要真太疲倦,還是回家躺一躺!」
「不!」
我翻開文件檔案,批閱。
「長基,你準時吃藥了嗎?」
我點點頭,視線仍不離文件。
「長基,千萬別好強,身體要緊,天下也沒有辦得完的公事。」
我把文件檔案蓋上,站起來,再按動對講機,囑咐敏慧︰
「通知史青,我這就到她辦公室去!」
隨即走出辦公室,讓喬暉留在里頭。我相信他是有點難受的。
我苦笑,享了六年福分,得著一點挫折,也不算什麼了!
我是不是太殘忍?
這個世界,誰不?
走廊上踫到湯浚生。他跟我打招呼。
「大嫂,你精神好一點了嗎?」
我好奇地駐足望住他,有種怪異、非常怪異的感覺。
湯浚生,這人是正?是邪?
怎麼可以如此鐵石心腸?拋棄舊愛,迎娶喬楓。人家自殺了,傷心那三朝兩日,竟又泡上了董礎礎!如此面不改容,若無其事!
我戰栗、不解、甚至驚駭。
我能效仿他嗎?一邊留在喬氏,一邊跟文苦儒來往。
此念一生,胃內瞬即翻騰,一陣酸氣滾動,逆流而上,直沖向喉嚨。我慌忙推開湯浚生,急步沖至洗手間,剛來得及把一口髒物吐在洗手間的面盆上。
我抬頭看看鏡中的自己,臉,白得像一張紙。
湯浚生一直站在洗手間門口等我,直至我扶著門走出來。
「大嫂,你怎麼了?我去找大哥來?」
我擺擺手,虛弱他說︰
「沒有事,我知道的。」
「你面色蒼白。」
「因為我惶恐。」不明白為什麼要如此答他,大概是太順理成章之故。
「為什麼?」
「我正想如此發問!」
湯浚生望住我,眼里驀然掠過一絲驚疑。
我沒有再理他,走到升降機去。史青在三十三樓。
升降機停在三十三樓,我給身邊一個女職員說︰
「你有空嗎?可否代我到史青小姐辦公室去一趟,告訴她,我另有會議,沒空到她辦公室去了。」
那女職員禮貌地走出升降機,同時說了一聲︰
「好的!喬太太!」
我隨而直抵喬氏大廈地下,走出大門口。
一條大馬路橫亙目前,車水馬龍,熙來攘往。
我望過馬路另一邊的電話亭,果然!
那牛郎織女古老的故事,多麼感人!
將之幻化成現代都市的布景,這條斑馬線,就是鵲橋了。
我們各站在馬路的一頭,等待著,遠遠地都能看到對方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