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轉身來,不再細看。
「你怕高?」若儒輕聲地問。
「嗯」
「高處不勝寒!不如歸去?」
「太遲了,我們已經到埠!」
升降機的門一開,就是候在那兒迎賓的婢僕,向我們點頭作揖,微笑著道晚安。
若儒和我步至大門口,米高和麗莎就分別擁住我倆。
米高說︰
「這麼巧!兩個漂亮人兒踫在一起上來了!」
我尷尬地、慌忙地、很畫蛇添足地解釋︰
「我們在大堂踫上了!」
才踏進大廳,已是滿堂賓客,全部熟口熟面。香港非富則貴的一班人,輪流出場亮相,流連在這等上流社會的聚會之中,過日神!
觸眼就是地產界新秀、這陣子極出風頭的祝少川。他在近期投地中的踴躍,成為傳媒訪問的熱門對象。
祝少川的出身如何?詳情不大了了。听說又是東南亞資金撐的腰,其余還有多少神秘與危險性,不得而知。自從陳氏寧記一案發生後,香港的名門望族、世家大戶,都對來龍去脈不清楚的人馬,顧忌三分。
筆此,無論祝少川如何聲勢凌厲,連中三元,以最高價錢投得三幅分布于港九要沖的商住用地,仍甩不掉他暴發戶的身分,換言之,地位仍低一等。
祝少川大概五十多一點吧,經常精神奕奕,一見了我,還沒一聲禮貌招呼,立即單刀直入,問︰
「喬太太,中區地王他日競投,讓祝氏加盟喬氏旗下,沾一些光好不好?」
我連馬步都未及扎穩,他就如此開門見山,冷不防地逼我表態。如果我說不能把他算在圍內看待,滿堂嘉賓,不只祝少川下不了台,連我都顯了小家子氣。可是,答應下來吧,更不得了,將來一句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逼到喬正天面上去,如何轉得了彎?真要喬氏釋然納祝氏為業務伙伴,當然不堪至極。
我只好笑盈盈地答︰
「祝先生錯愛了,我但願能作得了主!」
虛幌一招,就避過了他的獨門暗器。
說呀!如此款式的應酬,分分鐘精神崩潰,這比實斧實鑿地在會議室內過招還重得多!擺明戰場榜局,最低限度能集中精神。在大後方歇息時,仍然不時突襲,甚難應付!
在香港生活慣了,且已同化在這都會的富貴榮華氣氛之中的外國人,宴客也有講究的。梨木的大圓台餐桌,配上了十六張同質椅子,雕工精細,讓我們坐得舒舒服服地吃中國美食。一席這樣的酒菜,當然在萬元以上,麗莎夫婦是絕少有的慷慨洋鬼子了。
一般的洋人宴客,不論是機構總裁,抑或政府高官,好歹囑菲佣煮一大鍋的肉,另加雜菜、意粉之類,吃得人莫名其妙。
今晚是例外了,就算頂上佳的菜肴放在跟前,我也實在吃不下。
若儒有意無意地陪伴在我左右,活靈活現成了我男伴似的,那種感覺老教人心踏在雲端,飄飄然地舒服,卻也憂心戚戚,怕一下子自高空摔下來,粉身碎骨。
尤有甚者,我總是不停地想,等會盛宴一過,怎好算了?若儒會糾纏我不放松嗎?我家司機就在樓下候著呢,他能怎麼樣?擠上了我的座駕去,也還有第三者坐在前頭,多麼地不方便!要遣走喬家司機,又用什麼借口了?
我如此想。
拿眼看他,他也如此想嗎?
天,我們兩個是不是都在胡思亂想,都在設法給自己安排一個自然的、可以推卸良心責任的機會,以便含情相對、執手相談了?
喬暉今晚在新加坡!
我不期然地打了個冷顫!
飯後,各人捧著水晶酒杯飲餐後酒。我呷我的咖啡,且坐在客廳中央的沙發上去,避免走到露台、以及相連小偏廳的天台花園。
為什麼?不讓自己有跟文若儒單獨會談的機會。
我們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要真有的話,就是那不應再說出口來的一句!
文若儒也站在客廳內,跟各式客人應酬著。我並不知道他這麼能社交。
從前,人如其名,他是個文質彬彬、儒雅溫馴的讀書人,欠了一點靈巧,多了一點木訥。
我最是欣賞這種人品上輕微的缺憾美。
我捧住那只衛斯活廠出品的精細白瓷咖啡杯,呷了一口又一口,眼角稍稍地膘著若儒,一下又一下。
今日他縱使有這樣一點點的同流合污,在這起所謂香江政經界的一片傖俗之中,仍然明顯被一股清純的氣氛濃濃罩住。
我突然有種沖勁,想沖上前去,拖起他的手,嚷︰「走,走,若儒,我們走!」
為什麼不呢?
我們原本就不是屬于這一群的。
我又呷了一口咖啡,稍定心神。
「喬太太,美酒當前,你緣何白白錯過?」
坐在我旁邊的韋爾遜先生,漲紅的一張臉,沖著我說。
他的一身酒氣,教人作悶。
這個香江聞名的洋醉半仙,每日坐到幾間大機構的董事局中,在各人討論著有關傳媒、金融等業務時,他就擠命打瞌睡,醒著的時間絕對不過半。
上流社會的奇人怪事笑話,說多少有多少。
「美人兒,你沒有答我的問題。」
「很多美好的事物,我們錯過了,原是為著爭取前頭更美好的結果也未可料!」
「荒謬!今朝有酒今朝醉!無人真正懂得向前看三步,一步也不會。那全是幸運者的馬後炮,他們以如此美麗的謊言,叫身邊的人甘心放棄唾手而得的眼前幸福,而茫無目的地追尋不可知的將來!」
我望住他。
沒有作聲。
「美人兒,你不相信我的話!」他邊說邊倒酒,一瓶上等的XO就此報銷。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歡愉過後,醒來有重重的責任……」
「放狗屁!」韋爾遜打了個酒噎,「誰對誰有責任了?責任是成年人自欺欺人、冠冕堂皇的借口,社會上多你一個不為多,少你一個不為少,沒有人在江湖這回事,有的話是你個人心甘情願的選擇!」
韋爾遜先生試站起來,腳一軟,站不起來,又跌坐在沙發上。
他是迷糊了,跟我一樣,迷糊了。
麗莎走過來,扶了他說︰
「韋爾遜,你可是醉了?」
對方點點頭,又擺擺手︰
「差不多了,我著是差不多了。」
他掙扎著又站了起來,麗莎和我下意識地在兩邊攙扶著他。
「你有車子來嗎?」
「沒有,車夫跟他的女朋友約會去了,我不好阻人家蜜運!良辰美景,人生幾何?對不?」
他還曉得向麗莎和我擠眉弄眼!
我說︰
「讓我送你一程吧!」
「長基,你這麼早就要走麼?我讓司機送韋爾遜回去好了!」
「不用客氣,也很晚了,喬暉或許會搖電話回家來!」
麗莎沒再勉強,著個僕歐幫忙著扶住韋爾遜出大門口。
當我對主人家米高道晚安時,文若儒站在他們夫婦身邊,很自然他說︰
「我也得說再見了!讓我護送著韋爾遜先生和喬太太回家去吧!」
米高夫婦連忙稱是。
我正眼都沒有望文若儒,只管低著頭陪著韋爾遜走進升降機去。
我們三人都沒有話。
升降機自頂樓降至地面,像把我從天堂帶至地獄。
那過程,無聲無息,長如一個世紀。
重回地面,喬家的司機已經把車子駛過來。車門打開了,文若儒把個醉醺醺的韋爾遜塞進後座,囑咐司機說︰
「請你把韋爾遜先生載回家去,扶他到屋內交給他的家人!我會照顧喬太太!」
「拍」的一聲,他把車門關上。喬家汽車開動者,離去。
我完全沒有反抗。
文若儒開了摩根跑車的門,讓我登上車去。
車子開始從山頂風馳電掣地轉下山坡,再走向南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