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他們倆必是有點同病相憐,因而頓成莫逆。這其實是順理成章的事,只是……
我心頭覺得有點怪怪的。老覺得喬家的姑爺和少女乃,不應走得如此近,有礙觀瞻。
有時,自問頭腦古板得追不上時代人情,有修正之需要,好像文若儒約我見個面,有何不可呢?
舊情已逝。然,交誼仍在。故意躲著、避著,所為何由?
奠非我信不過若儒,抑或,我其實信不過自己!只有作賊心虛的人才要回避。
我若光明磊落,就應該大大方方。
心上想念的人,立即就在眼前。我放下茶杯,擦了眼楮,果見喬雪把文若儒迎入園中。
一大清早,就來了嬌客。
這文若儒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
究竟他心目中渴望求一見的人是喬雪,抑或是我?
是我又如何?是喬雪又如何?
答案顯然仍能左右我的感情思想。就在此刻,我已坐立不安。
回到睡房去,攤在床上,望著高高的天花板發呆。
英國的古老大屋,天花板也是高高的。
那年頭,若儒老是嚇唬我,說英國房子老,天花板里頭全是空心,住了幾窩老鼠。萬一有哪晚風大雨大,屋頂受了震蕩,天花板塌下來,那些老鼠就會得掉到我們床上去!
嚇得我呱呱大叫,立即躲進若儒臂彎里,把一張厚厚的棉被,由頭到腳地緊蓋在二人身上,如臨大敵。若儒擁我在懷,樂得哈哈大笑。
若儒比我大七年,我在倫敦大學念一年級時就認識了他,其時,他已在聖瑪利學院畢業,當了醫生。
奧本尼道的小房子,是若儒租下的。
我們相戀後,很順理成章似的,晚晚都留宿于此,宿舍的房間實則虛之,囪白交費用,免得父母根查。
若儒老是給我在被窩里講故事,講那些醫學院的故事,總之,我們有永遠說不完的話題。
有一夜,外頭一定是星光燦爛的。可是,我們看不見,還是恩恩愛愛地擁住一床棉被,把頭伸到被窩外去,看著火爐紅艷艷,發出卜卜的聲響。若儒突然伸手把我的臉扳過來,我們面對面,良久……
「嫁給我好不好,長基?」
「不嫁!」我開心地搔搔頭。
「真的不嫁?」
「不!」
「我叫天花板內的老鼠下來咬你!」
「你敢?」
「當然敢,為了娶你,什麼事我不敢做,你要不要試試看?」他作勢起床。
我作勢惶恐。
「不!」
「那你是嫁還是不嫁!」
嫁,嫁,嫁!心上背了千百萬次!
然,顧家噩耗傳來,吹散小樓春夢!
若儒抱住我,哭得像個大男孩!
我,反而一夜之間成長!
不回港去力挽狂瀾,何以報親恩?
我斷然決然,誓不言悔!
造物弄人,為何對苦苦營生,安于命運的我,偏要如斯作弄!
文若儒為什麼要出現喬園?
萬一,萬一真有那麼一天,北面樓閣,喬雪與他雙宿雙棲,我何以為人?
這有什麼打緊呢?我既以喬暉為夫,若儒當然也可以喬雪為婦。若儒豈會終生不娶,他娶的不是我,那就娶什麼人也沒有大關系了。
我必須強逼自己從這方面想去,是不是?
下樓去吧!
早晚要面對的困境,要克服的為難,何必逃避?
這麼多年,我顧長基連山崩地裂、槍林彈雨都頂著挨過去了。如今一段破碎得了無余剩的情懷,真會如此棘手,難以收拾?未必!
何苦低估自己的能耐?何苦高估別人的魅力?
走了一半樓梯,忽又止了步。
最愚蠢的行為,莫如無端端為自己添個戰場。人生的考驗,無日無之,我自投羅網,去證明些什麼?又證明給誰看了?
最要交代的人只有自己。
如果真正心靜無波,不一定要以人情環境作見證。
別是給自己一個借口,乘機又跟若儒見多一次。
我走回房間去了。
直至傍晚,我看書看得累透。
喬暉問︰
「為什麼一整天躲起來,不到外頭走走?」
「懶!」
「我以為這個字跟你絕緣。」
「世間大多逼不得已,只是你粗心大意而已!」
「來,做完運動,你會精神百倍。」
我差點問出聲︰那姓文的還在喬園嗎?想想,不問也罷!我要生活如常。
于是,換了泳衣,搭件泳袍,跟喬暉走到園子里去游泳。
一連整個鐘頭,游得筋疲力竭,爬上岸時,躺在太陽椅上,動彈不得。
怎麼不見文若儒?我回顧喬園,連喬雪的影子都沒有。
不期然地,有半點失望。
喬暉說︰
「快淋浴包衣去,等你吃飯!」
「在我們屋里頭吃嗎?」我問。
「你拿主意吧!反正各人都返回自己地盤了!」
「喬雪呢?要不要把她叫來我們處一起用膳?」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下意識地要刺探她、以及文若儒的去向。
「不用了吧!她才跟那文醫生走回北屋去,自有他們倆的小天地!」
好一個晴天霹靂。
我想都不想,突然對喬暉下令說︰
「你去把雪雪和文醫生請到我們屋里來吃飯吧!有伴!」
喬暉還有點遲疑︰
「不好騷擾他們吧?」
我苛斥道︰
「什麼騷攏不騷擾?你這話離了譜,他們躲起來干著見不得光的事了嗎?炔去!版訴他倆,今晚我親自下廚!」
整整六年,我未曾試過走進廚房去,洗手作羹湯。
今天如此例外,連管家三嬸都驚駭他說︰
「大少女乃女乃,你原來能燒菜!」
「念大學時,在英國天天煮!」
「這叫能文能武呀!喬家祖先真棒!有媳若此!可惜老爺和女乃女乃今兒個晚上有應酬,否則嘗到你的廚藝,一定贊不絕口!」
「生疏多年,怕不成樣子了!」
「識做又肯做就已滿分了,真是一樣米養百樣人,養出一些人好食懶做,好高騖遠,一些人卻知書識禮,知進知退!」
我當然明白三嬸所指,但沒有再接口了。對下人總得有個規範禮數才好。如果不知分寸,一時高興,跟她扯是拉非,成何體統。
我做了四個小菜,捧到飯廳去。
飯桌旁邊,老早坐定了喬暉、喬雪兄妹,以及在喬家勾留竟日的文若儒。
「大嫂,我從沒想過你會燒菜!」
我對喬雪說︰
「你大小姐從沒想過的事可多著呢!」
文若儒望著我,似在忍笑。
「長基,你留英時學的手藝嗎?」喬暉伸手夾了一箸菜,吃得津津有味。「為什麼從不下廚?」
「做人做事要講際遇!」我答。
「喬太太,我是有福了,原來這六年,你從未下廚顯身手!今兒個晚上,如此例外!」
我猛然清醒過來,臉上一陣滾燙。
我的天!整日翻來覆去地苦苦掙扎,結果,好沒由來的,就為了突然侵襲心頭的一陣酸風妒雨,亂了陣腳,差不多原形畢露。
我一不做二不休,答︰
「款待喬家嬌客,額外用心,理所當然。難得文醫生竟日留在我們家,陪著雪雪暢談!」
「難得跟自己喜歡見的朋友聚在一起,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有心人的一席話,听在無心者耳里,很容易誤解了,得出個離題萬丈、始料不及的效果。
竟見喬雪突然漲紅了臉,微垂著頭,拿筷子撥動著飯碗里的飯。她哥哥傻乎乎、笑吟吟他說︰
「傻孩子,吃飯呀!大嫂專程為你燒的菜,還不多吃!」
「不是在吃嘛!」
我心上暗暗呼冤慘叫。
凡事未經精打細算,謬然輕舉妄動,就只會得不償失。
一頓飯,于我,淡而無味地用畢。
我是吃得最少的一個。
喬暉奇怪地追問我為什麼胃口奇差?
文若儒輕輕地代我作答︰
「一般人忙碌地燒完一頓好菜,自己反而食不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