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一時間靜默地吃了幾口飯,游秉聰又開口問︰
「何來這番興致?是不是有預感要放棄工作,專職家務?」
這麼一個問題出自游秉聰之口,是令孫凝震驚的。如果對方問話的態度是溫柔而非如現在的苦澀,肯定孫凝會開心得難以形容。
問題的確可以是一種變相的求婚方式。
然而,對方的態度、表情、語氣,處處都令孫凝不敢往喜悅的一邊想。
他只令孫凝害怕,可能在挖苦的背後隱藏一些孫凝未知的不愉快事實。因此,孫凝問道︰
「聰,為什麼這麼說?你認為我應該放棄工作?」
「女人如果在事業上頭不如意,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放下公事包,改挽菜籃,不是嗎?」
「你听到什麼消息,讓你有這個推測?」孫凝急問。
游秉聰先把一口飯吃完了,才繼續說︰
「百惠商場的那個戶口,你肯定拿不到。」
「你怎麼知道?」
「掌握到實際訊息以及照情況推斷。」
「聰,請告訴我來龍去脈。」
「你是女人,日本人首先就不會喜歡在有選擇的情勢下跟女人交手。」
孫凝依然精神奕奕,信心十足地說︰
「這是你的推斷,還是听回來的訊息?」
「二者兼備。」游秉聰答,「不單這個消息,而且列基富有日本人的線路,他手中幾個大客戶都跟日本人有生意往來,好講話。公司里的人對列基富贏這場仗,相當有把握。」
孫凝默然,一會,才曉得答︰
「聰,公平競爭之廠,我是服輸的,即使他另有特殊門路,也是他的一份力量,我無話可說。」
「你有這個心理準備就好。」
「可是,聰,我並不失望,仍認為列基富未必會把百惠的戶口拿到手。」
「為什麼?你不知道他親自出馬嗎?」
「就因為他親自出馬,才不一定勝券在握。」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東西方民族性不同,在營商方面的看法與手腕也有差異。不久之前,我們爭取韓國公司競投新機場非核心工程的顧問合約,我跟列基富在政策上的觀點就不同。結果,我的想法跟韓國公司頭頭較為接近。所以,他的推廣方針與營運哲學很可能跟日本人有距離。」
游秉聰稍稍吃廠兩口菜,才施施然回應,說︰
「我坦白告訴你,就算列基富輸了這場仗,他也不會讓
你贏。」
孫凝一听,心就冷了。
又一個人在她面前落實了列基富對自己的敵對態度。
游秉聰看孫凝沒有造聲,便又說︰
「你老早就應該想到要承擔這個挑戰列基富的後果。」
「聰,你最應該明白我的苦衷,是他對我先不重視的。」
「他對你不尊重,可以。調轉頭來,你向他的權威挑戰。
就是死罪,因為他是老行尊。」
原來沒有長江後浪推前浪這回事嗎?原來不容許後生可畏、不鼓勵努力創業嗎?
孫凝無辭以對。
「列基富已聯手與其他兩間公司以各種渠道去買百惠的歡心。他的幾間盟友,其中一間贏,都是你輸。」
孫凝點頭,忽爾有種英雄感。
江湖老手,財雄勢大,對付一位力爭上游、白手興家的小女人。她,孫凝,雖敗猶榮,怕什麼了?
最令孫凝難堪的不是外人對自己的欺壓。老實說,在商言商,各出奇謀,爭奪面子與生意,是很正常的一回事,誰又欠了誰什麼心債情債,要手下留情呢?
就算是列基富,孫凝對他的失望也只是一掠而過。說到底,自己是離了巢,往外頭闖,身分就跟其他一般業務對手無異,列基富要對付她,是天公地道的。就算他本人不介意賺多賺少,那公司里頭的職員,總要加薪發糧,輪不到你不在商場上做龍爭虎斗。
孫凝不怪列基富。
包不個怪其他業務上的勁敵。
她只怪那些應該站在她身邊,讓她有力量應付時艱的親人。
孫凝一念至此,連鼻子都要發紅了。
想來想去,自己的親人又有多少個了?
案母早逝,無兄無弟,左顧右盼,除了兩三個談得來的朋友,就只有寄望將來的伴侶。
她稍稍地望了游秉聰一眼。
敘面了一個晚上,除了一盆盆的冷水照正自己的頭淋下來之外,游秉聰沒有說過一句半句鼓勵她、安慰她的話
不要說是今晚,從來也不曾說過。
自從她決定創業以來,在游秉聰跟前他只給她一個感覺,似乎是孫凝干了什麼見不得人的錯事似的,這種心理壓力日形沉重。
孫凝下意識地在這段日子里益發要遷就游秉聰,以彌補自己的什麼過失似。
一旦洞悉這種情勢,孫凝就渾身的不暢快。
游秉聰不是自己的終身伴侶嗎?終身伴侶對自己的關頤與支持竟是如此的話,日後的生活將怎麼過?
連親人對自己的表現都與敵人差不了多遠的話,那還是敵人好。
最低限度敵人對自己有積極性及建設性的一面,為了迎敵,會得抖擻精神,全力應付,生活上的種種進步即巾此而起。
想深一層,孫凝是毫不介意向她的敵人禮貌致謝的。
可是,親人?
唉!真是無活可說。
這世界的殘酷之處,偏偏就是自己的最愛,去糟蹋自己、為難自己、辜負自己。
如果游秉聰肯在今晚,對她說︰「孫凝,別怕,今次失敗,下次可以成功,加油!」那會多好!
無疑,孫凝是失望的。
第三章
靶情怕永遠都不會是單程路,而是互相感應的。故此一頓燭光晚餐之後,並不能掀起情侶相敘的熱情。
彼此的情緒都逗留在無可無不可的框框之內,跳不出那個悶局。
孫凝把咖啡遞給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節目的游秉聰,自己也坐在那張單獨放在牆角的軟椅之上,陪著他觀賞球賽。
心里頭,孫凝的不安越來越沉重。
那是一個並不樂觀的自然反應。過往,孫凝或游秉聰總會有一個乘機坐到另一個的身邊去,以便能一伸手就可抱著對方的肩,或可以一俯臉,就能臉臉相對,吻將下去。
有心人總是不會放過任何可以相親相敘的機會,只會刻意制造,不會順勢回避,
如今,情況大異于前。
見微知著,往往是成熟人必有的伎倆。
孫凝瞞不了自己,也只能在心上輕嘆了。
要她這就站起來,坐到游秉聰的身邊去,她根本辦不到。有種無形的對游秉聰的抗拒感,在暗地里滋生,她整個人正在受到控制。
游秉聰看來是相當沉醉于電視台播映的網球節目,每逢球手打出漂亮的一球時,他還是縱情地哈哈大笑,完全的旁若無人。
究竟他心里怎麼想?他的眼中心內還有沒有孫凝?真是天曉得了。
直至電視球賽節目播完了,游秉聰拍一拍大腿,就站起來,說︰
「真精彩!」
精彩的只是球賽,而不是今夜,更非孫凝為他悉心預備的晚餐。
「我走了,忙了一天,人很累,要早一點休息。」游秉聰這樣建議。
「好。」孫凝毫不猶疑,也不戀棧地說,並且走到大門前,把門打開,送客。
游秉聰輕輕地吻在孫凝的臉頰上,說︰
「晚安!」
「晚安!」孫凝回應。
就這樣,說了再見。門再關上了,關住了一層層的愁思困念。
孫凝把自己拋到床上去時,整個腦袋都被這些憂悶煩躁所充塞與騷擾,原本極為疲倦的身體,竟一下子被刺激得亢奮起來,抵抗著睡魔。
她,輾轉反側至半夜,才勉強入睡。
往下的日子也並不好過,孫凝老是為了是否能得到百惠的合約而擔心。
在面呈計劃書的會議上,百惠的行政要員說過,他們將選拔三至四問公司作為入圍,其余的將在這十天八天之內得到消息。換言之,每—天的郵件都可能派送一個已然落選的壞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