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要討好一個不能娶自己為妻的男人,要奠定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而要千方百計生育他的孩子,也包括了甘做小人,陷害手足的丑行在內。其情之慘、其理之虧、其心之歪、其德之缺,真是叫人想到就覺得難受。女性的自尊往哪兒去了?
不只惜如,健如其實亦復如是。
我忽然之間覺得自己的被害是一種幸福。
只為我有資格成為惜如駕馭金旭暉的條件,也只為我本身的名位際遇比她們強,我擁有的始終是她們所缺而又極之想擁有的如果信暉沒有我,旭暉沒有傅菁,她們的想法與做法就截然不同。
悲哀與可憐更在于要拿下一代來作自己的特殊保障。
小生命若不是愛情的結晶,而是爭取名位利益以至于出一口氣的工具,真是在為人母。
從這個角度看,我不忍心恨自己的兩個妹妹,我甚至憐憫起她們來。
要一個人狠得下心去陷害自己的姊妹,不是易事,可見惜如一腳踩在旭暉的感情陷阱中已不能自拔,走火入魔了。
對她原宥與否是一回事,我要面對的還是她為我惹來的巨大麻煩。
不只是向警察交代藥品來源的問題,更糟糕的是在翌日,工務局派人來我們天台檢視,他們對當時留守的李元珍說︰
「你們在這天台上建築起加工廠來是抵觸了建築條例,我們會立即下令拆除,給了你們限期仍不拆卸的話,我們會自行動手,然後要求你們賠償。」
這工務局的一招就不能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了,因為我們的確抵觸了法例。
捉到了告密的原凶也不管用,善後是當前最大的問題。
我呆坐在倉房內,欲哭無淚。李元珍問︰
「怎麼辦?金太太。」
我緩緩地答︰
「找人把這倉房拆掉吧。」
「那麼你們住的房子呢?」
「那倒要留著,重新辦理登記申請手續還是可以的,且把貨品先全部移到我們住的那幾百尺內,再另找倉房好了。」
在那年代,建築在大廈天台做住屋用的房子還是可以為工務局接受的。
然而,貨品塞在住處,我們一家五口,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
不單是沒有人會收留我們的問題,而是我寸步不敢離開這個在金家唯一的地盤。
既知道金旭暉原來想我離開這兒,就更不能走。
任由他的方惜如怎樣出盡八寶,我寧可母子幾人攤開了被鋪在天台與四樓的樓梯間住宿,我也不走。
走了,是自動放棄住食金家的權利,說實在一句,在今天,我亦沒有這番資格。
我可以挨饑抵餓,把整副身家押在成藥經銷之上,但,我那三個孩子呢,總得要溫飽。
這最低限度的權益和保障,不能為了一時之氣而放棄。
第四章
方惜如完全奈何不得。
然而,這場硬仗,打得我人疲馬倦、精神萎靡。
三個孩子由哭聲震天,到欲哭無淚,那個過程教我這做母親的傷心欲絕。
目睹瑟縮在樓梯間的幾個活月兌月兌像小乞兒似的骨肉,我就恨自己,恨金信暉,恨這個世界。
兒女們呆滯的、羞怯的、迷惘的、恐懼的眼神與表情,像一管管刺針,刺在我的心上,令我痹痛。
把他們帶到這個世界來,沒有本事庇護他們,令他們安居樂業,快樂成長,而要小小心靈備受折磨,這份罪孽,應是屬于金信暉和我的。現今信暉撒手不管了,責任就只擱在我的肩膊上。
小叔子耀暉很幫忙,日間總把詠琴、詠棋、詠書等帶到樓下去玩樂,反而是三姨女乃女乃肯包庇他們,明知健如和惜如不高興,她是裝作不知就里,容許小孩子有個寬敞的客廳做棲身之所。
牛嫂禁耐不住沖動,紅了雙眼,對三姨女乃女乃說︰
「真不知怎樣謝你了!」
三姨女乃女乃拍拍牛嫂的手,道︰
「別說這見外話吧!連你這位外姓的忠僕尚且如此照顧金家的後代,何況是我。」
「三姨女乃女乃,恕我做下人的說句坦率話,你來港後人更慈祥了。」
「經歷過變幻,知道人生苦短,很多事真不必爭、不必氣、不必惱,才不過幾十年的光景,總會有起有落,有恩有怨,一切都不必過分認真,更不要趕盡殺絕。對于年輕的一輩,這重重醒覺,是教不來、說不通、講不明的,領悟在于巨劫之後。我呢,唉,牛嫂,老早看通透了。」
若不是有三姨女乃女乃與小叔子耀暉,一老一少的從中庇護,得著一些人間溫暖,怕我們的精神更撐不下去了。
李元珍在我們的倉庫拆卸之後,整個星期都急于找倉房,但卻徒勞無功。
「沒有合適的嗎?」我問。
「多的是,只是價錢貴得驚人。」
我點頭,一天沒有得著醫務處的批準,一天不敢再做更大投資。
整盤生意就這樣,快被卡死了。
我坐在醫務衛生處主理我的申請的官員跟前,差不多涕淚交流地催他們快快簽批。
對方翻閱我的檔案,慢條斯理地對我說︰
「金太太,請問你最近是否被警方調查過有關制造假藥的事情?」
我的天,我急忙解釋︰
「我已把有關文件呈交警署,他們並沒有向我提出起訴,因為我與偉特藥廠是有正式合約的。」
「可是,金太太,偉特藥廠向來有他們的包裝,你運進來的卻是散裝,另外重新入盒發售,這麼一來,藥的品質有可能良莠不齊,我們不能貿然批出文件,讓你在市面發售。」
「可是,我賣的是如假包換的真正藥品,你不相信,可以派人來調查驗正。」
「老實說,也只有這個方法。」
「真金不怕洪爐火,你們盡避查。」
「金太太,你得有心理準備,我們這一查,需時很久,如果查出來有偽做藥品的成分,你會惹上官司,否則,大概六個月內會有回音給你。」
我嚇呆了。
並非怕惹官司,而是需時六個月才查驗完畢的話,我的整盤生意怕就要泡湯了。
從醫務衛生處回到了我的那個所謂家里來,坐在一大箱一大箱特效藥的中間,整個人有種不如不再活下去的意識。人的若是發展至此,無異于生死兩難,怕是極大的悲哀了。
「大嫂,大嫂!」
我听到了耀暉微細的叫喊聲。
「大嫂,你在哪兒?」
我回應︰
「我在這里!」
耀暉跳過了那些木箱子,走到我跟前來,說︰
「大嫂,你在這兒?」
「嗯。」
「大嫂,你哭了?」
「沒有。」
「醫務衛生處有沒有好消息?」
「沒有。」我搖頭。
「大嫂……」
「耀暉!」
我忽然地需要有個人跟我抱頭痛哭。
「大嫂,別哭,讓我快快長大成人,不用任何人監管,我就回到你身邊來幫你,大嫂,你撐著,努力地熬下去,等我!」
這也算是絕望之中的一點安慰。
「大嫂,二哥回來了,帶了二嫂。」
「是嗎?」
「他說要見你,叫我上來通知一聲,你什麼時候有空,請你到樓下去一趟。」
我以手背揩了淚,點點頭,再說︰
「你二嫂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兒?」
「並不比惜如遜色。」
耀暉這麼一說,教我一怔。
原來連小孩子都知道惜如的秘密。
「我看,二嫂還是個厲害角色。」
「那麼,惜如的日子就不會太好過了。」
「惜如是真的喜歡二哥的,是吧?」
「我想是的。」
「愛情是很偉大的一回事。」耀暉竟自語地說。
他那副認真而又誠摯的表情,放在一張少男幼女敕的臉上,顯得額外地叫人感動。
我終于破涕為笑,跟著耀暉到樓下去與旭暉夫婦相見。
我的笑容,在見到旭暉之後,宛如太陽下的雪地,很快就緩緩地變成一攤污水,滯留在原地,半點生氣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