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暉給我介紹完新婚妻子傅菁之後,還來不及細細打量這位妯娌,就听到旭暉對我說︰
「大嫂,關于警察來查驗你的藥品以及工務局來下令拆卸天台僭建木屋一事,我想把我們的意見,具體地跟你說一下。」
「請說吧!」
老早已習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
「你明白我們兩個字的意思嗎?」
「明白的。」
那是指金家產業的控股成員,金旭暉、金耀暉的監護人,以及金方健如。
我是少數,一般只有唯命是從的份兒。
「那好,大嫂,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金家才打算在香江大展拳腳,當然不能在這個創業期受到紛擾,如果傳出江湖,說我們家族成員中備受警方調查,金家的宅第是做奸犯科的大本營,那麼必定影響我們的名望,減弱人們對金家的信心……」
我再沒有興趣細細地听他像宣讀聖旨似的宣布我的罪名。
對于金旭暉與兩個妹子,我已完全放棄在他們身上看到合理、公平與期望。
我閑閑地打斷了對方的話,道︰
「旭暉,長話短說吧,你有何主意?」
我這句話,無疑是說得頗重,像伶伶俐俐地賞了對方兩下耳光,收回了手,猶在得意地微笑。
旭暉的臉青紅不定,一時接不上嘴。
倒是站在一旁的健如代他說了︰
「我們的意思是,一就是你搬出去,一就是你把這幢大樓買下來,我們搬。」
原來已到了趕盡殺絕的田地。
他們看透了我沒有能力把這金家的物業買下來。
我若不肯搬離的話,將來永隆行的生意有什麼三長兩短,就一律歸咎于市場對我們金家不信任上去,讓我負上黑鍋,難辭其咎。
我只能選擇受人詛咒或潦倒街頭的份兒。
真是屋漏更兼逢夜雨。
一想到藥到埠後三個月還不能再接收第二批定額包銷的藥品,我就會一敗涂地、傾家蕩產時,便渾身地冰冷。還怎麼有資格有能力把這金家大宅買下,怕是連如今的遮頭爛瓦,也不敢輕言放棄。
放棄的只有自己濃烈的自尊。
與其視自尊自重如無睹,我何必厚顏求一些試圖把我踩在腳底下,讓我永不翻身的人。
我寧願向欣賞我、利用我的人俯首稱臣。
這個思想,無疑是悲哀的。
可是,我有什麼叫做對金家不起,對金信暉不忠的呢?
神明在上,作為一個女人,到了我這個田地,還有什麼路可走?
拖男帶女地潦倒街頭,不見得就是盡孝,如此地撫孤守節,也就算了吧!
金家對我的刻薄,予我的壓迫,金信暉對我的不仁不義、寡情薄幸,都從明朝起,一一報復好了。
于是,我昂起頭來,說︰
「就是這句話了,是吧?」
惜如立即說︰
「大姐,你听清楚了二姐剛才說的那番話?」
「听清楚了,如果你不放心的話,不妨再復述一次。」我說,心上有一陣涼快的感覺。
思想搞通之後,人竟有無比的信心,有信心自然地也瀟灑起來。
我決心贏這場仗。
從一開始交鋒,就要旗開得勝。
「那麼,大嫂,你怎麼說了?」旭暉問。
「少數服從多數,既是你們合作投了一票的建議,我只有贊同,是不是?」
鎊人都稍稍呆了一陣子。
我接著說︰
「你們開價多少?」
竟是面面相覷,無人做答。
明顯地,他們看透了我不可能把這幢物業買下來,故而連賣價多少,也沒有好好計算。
我說︰
「讓本城的測量行做個估計便成,對不對?價錢不成問題,只是你們今晚提出的要求,會不會臨時變卦?我並不想在這種嚴肅的問題上白花精神時間。」
「當然是一言為定,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金旭暉說。
「那是指君子而言,對嗎?」
「大嫂……」金旭暉氣得紅了雙頰。
「我們總得有保證。」
「我來做證好了,大嫂,你信任我嗎?」
說這話的人大大出乎各人意表之外,是傅菁。
我這才看清楚傅菁,很好看的年輕少婦,五官端正之外,還罩一層難以形容的貴氣,一看就知道是出身大家大族的人,那種氣派架勢盡在于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之間。
對她這麼閑閑的簡單一語,竟似有千斤之力,不由得不把整個場合,整個氣氛壓住。
「大嫂,」傅菁再微笑地說,「我們家是在上海金融界干活的,南移香江,一樣以財經為事業本位。家父的家訓是,金融界中人都是一言九鼎,從不反口覆舌的,今天我做了證,你就請放心吧!」
對傅菁,沒由來地有著一份好感。
我答︰
「二嫂,有你這番話就好,當然信任你的,我們就一言為定。旭暉,你給我多少時間?」
金旭暉是不能置信我的話,他答得並不心甘情願,甚是慍氣︰
「一個月吧!對你,足夠時間了嗎?」
「可以了。」我點頭。
其實並不需要一個月去籌備資金,我根本是個投訴無門的孤苦人,唯一的方法就是出賣自己,叩唐襄年的門,實行投降去。
我搖電話給唐襄年,並不轉彎抹角,說︰
「我要見你,你說地點好了!」
唐襄年沉默了幾秒鐘,才說︰
「你喜歡在什麼地方見我?」
「听你的。」
「那好,到我在清水灣的別墅去吧!」
唐襄年派車子把我直載到清水灣的盡頭,真是別有洞天,靠山面海,高踞懸崖之上,一座建築得非常雅麗精致的西班牙式小別墅。
在這種環境下,叫天不應,叫地不聞,正正是家主人可以肆無忌憚縱情享受的好地方。
在踏入小別墅之前,我微微覺著寒意,連連打了兩個寒噤。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縱使是斷頭台,也得把頭放進去,九死一生還算有一絲希望,奈何。
終于見著了唐襄年。
他笑道︰
「我等待你已經很久了!」
我笑道︰
「在外頭轉了幾個圈,終于還是要回到你身邊來。」我苦笑。
「你不是想說劫數難逃吧?」
「是禍是福,都無從逃避的話,我只有認命了。這段日子,我很辛苦,坦白說,已到走投無路的田地。」
「否則,也不肯來找我了。」
「再砌辭就變得矯情了,是嗎?」
「對,我就是喜歡你的直率。」
「直率可從朋友的友誼上享受得到,不是嗎?」說完這句話之後,我雙眼滾熱,眼淚忍不住流瀉一臉。
我以手背拭淚,回一回氣,道︰
「對不起,我莽撞,兼且失儀了。」
「不,言之有理。你且歇一歇,喝杯飲品,我們再說話。」
唐襄年走進他睡房一角的酒吧去,給我調校了一杯不知什麼東西。反正就算砒霜也不要緊,灌下肚子里,從此一眠不起,未必不是福分。
做人也真是太慘了。
「你很消極。」唐襄年說。
「何以見得?」
「你的神情與動靜,顯露出來了。像今晚這種約會,如果不是視為一種生活上的輕快享受,何必要來?」
「天!」我驚叫,把杯中物一飲而盡,「你這句話真的好比富人不知窮人饑,竟開口問挨饑抵餓的人何不食肉糜,真是令人難堪。」
「方心如,我以為你能把一切豁出去,此來是心甘情願的。」
「心甘情願這回事也有多種不同的情勢使然,在沙漠上走得人疲馬倦,饑餓得無氣無力,忽爾見到一潭池水,分明知道水中有毒,也忍不住喝上兩口,哪怕喝下去會腸穿肚爛,也叫做死得痛快,沒有人迫著自己這麼干的是不是?這種也叫心甘情願對不對?」
「你說得很恐怖。」門的孤苦人,唯一的方法就是出賣自己,叩唐襄年的門,實行投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