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甚麼叫做不可以的?幾多人是贊助兄弟妹妹去作家庭團聚。你大哥去領事館查問過,今年移民的配額,冷氣工程師是很高分的,耀華正正合格,如果錯過了這一年,就可能沒有這麼高成數了。他妹妹去當贊助人,只是助力而已。」
「媽,移民到外地去,有很多辛苦淒涼處不足為外人道,你別只听人家講好的一面。」
小紅惶恐至極,她不欲諸多解釋。
就最近才接到一位富恆以前的舊同事,當過人事部經理秘書的蔡紫薇,跟丈夫以獨立移民身份到了加拿大多倫多,兩口子半年沒有法子找到工作。銀行不肯借錢給沒有定薪的人買房子,就是肯了,首期要掉他們全部積蓄,也不是辦法。結果,租住人家的地庫,表面看上去,居住面積比香港他們原居的廉租屋是寬敞高尚多了︰其實呢,每個月負擔五百加元租金,天天住得心驚膽跳,好淒涼,于是寫信回來給同事們訴苦,信末說︰
「同事一場,不怕見笑,把真實境況寫來,千萬听勸,沒有三百萬港元身家者,切勿考慮移民,辛苦死。」
那班富恆的小秘書們爭相借閱此信,個個都抹一把汗,自覺現今的工作與生活都順遂幸福。
小紅心里想,父母怎麼會天真幼稚至如此地步了?
「你這是甚麼意思呢?小紅,上了岸的人就不顧娘家的死活了是不是?」馮母開始以一貫尖酸刻薄的態度對付女兒了。
「別多說話了,是肯與不肯,你只說一句就成。肯呢,回家去跟耀華商量,才跟我們從詳計議。不肯的話,拉倒!我們從此知道要照顧自己,再不騷擾你算了。」父親的氣焰更甚。小紅悲涼地想,自己究竟是不是眼前父母的親生兒了?這叫骨肉情深嗎?
本城的人為了自己的願望,前途與利益,不擇手段去壓迫旁人,圖奪厚利,已是司空見慣,連親屬都如此。
只要你比他們活得好一點點,人家就來謀算你,迫害你。
你讓一步,人們進迫一步。
永遠是那個駱駝入帳幕的故事。
小紅沒有選擇的余地,眼前只有兩條路,一就是從此斷了六親算數。一就是想辦法迎合他們的意思,最低限度再試一次。
終于,小紅還是選擇了後者,說︰
「讓我跟耀華說去,再給你們消息吧。」
整整一個星期,小紅都不知如何開口跟丈夫談及這件事。
既覺得過分,且也為耀華實在很忙。每晚都做到11點過後,才回家里來。
淋浴之後,立即一頭栽在枕上,睡得賊死。
婚後的這些日子來,麥耀華為了一盤冷氣維修生意,辛苦到不得了。簡單一句話,伙計難靠。身為老板,其實事事要親力親為,落足功夫,才能維持門面開支及自己的一份糧。
如果人人做生意都可以輕而易舉地發達的話,還會有人去當受薪階級嗎?
這一晚,耀華稍為早回家來,對妻子說︰
「我月復似雷鳴,你給我下個面,吃了再睡。」
就在耀華吃下了那碗面之後,小紅覺著不妨抓住這個機會給丈夫提一提,于是她吶吶地說︰
「耀華,你是否有發覺到我們整整一個月沒有到外頭去看過一場電影,吃過一頓飯了!」
還未待小紅把話說完,耀華就發脾氣,說︰
「干活艱難,何其不幸,你嫁的不是太子爺。」
這句話其實夾雜很多閑氣,但小紅都不管了,慌忙解釋,說︰
「我就是看你太辛苦了,長此以往下去,不是辦法。」
「那要怎麼樣才是辦法?」
「我听人家說今年澳洲放寬獨立移民,你的專業得最高分數,且你不是有個妹妹在澳洲當護士嗎?好不好試申請到澳洲去。那兒生活比較不緊張。」
忽然之間,小紅也說不下去了。
她是誠惶誠恐的,生怕耀華一口答應了,將來要肩負的擔子更重,一家大小的申請到澳洲去,不是鬧著玩的一回事。
耀華望了小紅兩眼,說︰
「為甚麼忽然有這個念頭?不會單單為見我太勞碌之故吧?」
小紅不知如何作答。
情虛心怯之余,整張臉漲得通紅。
「是不是你娘家里頭的人出的主意?」
小紅是個老實人,答︰
「你怎麼知道?」
「你大哥有一天來過我店上,問我的履歷,看我的冷氣維修有文憑沒有?跟我聊了幾句,我就知道他的意思。」
小紅見已勢成騎虎,就坦白說︰「他們是有這個意思。」
「你呢,你已經附和他們了?」
「並沒有,我打算跟你商量。」
「不,你只是打探我的口氣。」耀華顯然不大高興。
「這有分別嗎?」小紅也有一點點的老羞成怒。
「當然有。你坦坦白白的跟我商量,是對我尊重。我有權表示對移民沒有興趣。剛才你這麼說,好像要我踩進個陷階里,變成移民對我有絕大好處,完全是為我著想似。」
耀華這樣直說了,倒一點也不顧及小紅的感受,無他,工作量太重,精神壓力大,身心都有了負荷,不能再容忍家里頭一丁點的不如意,他的語氣態度,令小紅下不了台,僵在那兒干著急。忙亂之間,她抓到了個借口,說︰
「你硬要冤枉我只顧娘家人不顧你,也叫沒法子的事。你知我知,一盤小生意開始了這段日子,有甚麼成績可言呢,還不是苦苦的撐著個假場面,每個月都提心吊膽,怕結算時連自己的一份糧也賺不到,與其如此,倒不如安安樂樂打份牛工算了。」
小紅越說越覺得自己合情合理,整副精神都朝那個方面發展,情緒于是顯得有點高漲,于是繼續說︰
「反正是粗工一份,我就寧願到外國去了,最低限度,生活環境使人不覺自卑,不易覺得貧富懸殊。就算捱,也心內好過。」
這番話其實更有效地傷了耀華的自尊心,他說︰
「原來在香港,有自己房子住,有盤足夠糊口,又有前景的小生意,有肯定的收入,也算是捱嗎?」
小紅被丈夫塞了這幾句話,益發難過。說︰
「耀華,婚前你是不是說過如果我要移民,你會隨我去。」
麥耀華愣住,心里有氣︰
「我有沒有說移民這回事我極之不願意、極之討厭、極之抗拒。如果你硬要我做這件事,你可又是為我著想了?」
「我不為你著想、我若不為你著想的話,第一件要做的事就不再受你那母親的窩囊氣。且別向我說她守寡幾十年,應受尊重,一手養大的孤兒可不只你麥耀華一人,她也有個女兒麥耀媚遠在外國優哉悠哉呢,前些時寄回來的照片,不是剛買了部簇新的車子嗎?怕她也有能力照顧你母親,把她接到彼邦居住了吧?何必每個星期跑到這兒來委委屈屈的吃我燒的一頓飯,左右逢迎皆不是,拿我當老媽子看待。」
「今晚到此為止,我們不便再談下去了。」耀華生氣了。
「你這叫做老羞成怒?」
「彼此彼此。」
「婚前說過的後,全不算數了?」
「婚前你待我並不如此。」
完全僵住了。
小夫妻婚後第一晚分房而睡。
麥耀華走回睡房去,一頭就倒下去,累極,沒法子再往這些閑氣堆想去。
小紅呢,不服氣自動睡到丈夫身邊,于是跑進客房,蜷伏在軟墊上,苦苦的在自舐受創的感情傷口。
這種鬧情緒的狀況,竟然維持了整整一個星期而毫無進展。
或許一切的悲傷與顧慮都是多余的,甚至是無中生有的.不必再放在心上。
然,有個無法解答的問題,像一塊重鉛似壓在心頭,令她不舒服透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