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有效率?氣死我了,前天才買了這兩本書,今天便叫我去借,早知如此我就不用花二百多元去買新的。」
門鈴在響。姊姊卻在廁所。
「有人在外響門鈴,多是我姐夫,我要往應門,不和妳說了,明天再談。」
誰知打開大門,竟然是這個「他」。
「妳好嗎?」Icarus說。
「沒怎樣,功課忙了些,不過讀醫就是這樣。」
「妳已經將書還了。」
「是啊!今天打過電話給你但你不在家。」
「我早上往學校練鋼琴,因為那處比較靜,不想星期天一早便吵著鄰居。我回家時在門外听到有電話響,我猜是妳。」
「那你猜中了。」
我們一直站在門外。
「我打電話到妳家,妳姊說妳往圖書館去了。」
「去還書。」
「我也往圖書館找過妳,不過,我到的時候妳經已走了。」
「要進來坐嗎?」我提議。
「吃午飯沒有?不如一起出去,好嗎?」
我竟然又答應了。
在車上,我問他︰「你的腳還沒有痊愈?」
「我的腳?」
「你的腳不是傷了的嗎?」
「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傷,不會完全康復的。」
我望望他,很難置信這個文質彬彬的音樂家竟然是個跛子。
「是真的。」他微笑著,扭動車匙,車的引擎開動了。
「你是怎樣弄傷的?」
車子前進。
「是因交通意外。」
「其實我不應問你。」
「沒關系,我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
我身為一個醫學院學生,竟然也分不出跛了和普通的腳傷,真有點慚愧。
「對不起。」我說。
「是十歲那年的聖誕,父母在家里吵個不停,媽媽一時憤怒,帶著我駕車離開住所。地面都是冰雪,當時媽媽不停哭著,大概對路面情況沒有留意,車子因高速在彎位打滾,在光滑的冰面上……就是這樣,難忘的聖誕禮物。當我醒來時,腳就變成這樣。」
「Icarus,對不起。」我很抱歉。
「其實,我仍能活著,經已是個奇跡。」
「你媽媽一定感到很難過。」
「她?沒有機會去難過,因為她在車禍中去世了。但爸爸就真的難過。」
天才的不幸。
貝多芬失聰,米高安哲勞失明。我無話可說,也不敢追問下去。我想起他說過的『歌劇院幻影』故事,怪不得他對幻影的遭遇分析得那般入微,原來是感同身受。
車廂一片沉默。
他為了打破這片靜默,只有著了收音機──
我只是個可憐的男孩,沒人去愛我……
在生命里打滾……
隨意來隨意去,隨意高隨意低……
他亦跟著歌詞,輕輕地哼著。
「我二哥很喜歡這首曲。」
「我也是。」
無論怎樣,只要有風吹,什麼也不要緊……
無論怎樣,只要有風吹……
(7)「破」了的人
「破」了的人
難以置信白馬王子因墜馬而弄跛了。
小時候,在香港讀了三年級中文,就是因為默書時,將「跛」字寫成「破」字,所以取不到連續三次一百分兼被母親在家罰寫了三百個「跛」字。
但想深一層,「跛子」和「破子」的意思有很接近的地方。
我生命中遇過三個跛子,三個都是男的。
第一個,在十歲時,他是鄰家的孩子,小兒麻痹癥,腳上纏住鐵架,起初我覺得他很可憐,有一天,一大群小朋友到公園玩耍,我在草叢里找到一粒水晶波子。他想把波子據為已有,一手把我掌中的波子搶過去。我上前追他,他當然不夠我跑,我終于把波子搶回來,但在混亂中我把他推跌了。他摔得腳上膝頭滿是血,其他的小朋友都逃跑了,只有我願意伸手扶他。他沒有接受我的施予,自己從地上掙扎站起來。撥著身上的泥沙,睨著我說︰「別想妳可以欺負我,看著瞧!」
一天後,我被媽媽教訓了一頓。媽說那個鄰家跛孩子的父親向她投訴,說我為了搶他的水晶波子,將他推跌在地上,是非被顛倒不特止,媽還要我把波子交出來給他,表面上,他是個弱者。但其實,他就最能利用自己的缺陷來獲得別人的同情和各種好處。
所以,在十歲時,我已經發了毒誓,決定不會再和跛子做朋友。
但,別誤會我是歧視殘廢的人,不過,童年陰影是很難磨滅的。
直至入了醫學院,接觸到很多不同種類的病,漸漸消失了對跛子的偏見。就在醫學院一年級時,給我遇上了生命中的第二個跛子。
他是醫學院的同學,和我同年,在同一個解剖小組。我和他都是班中極少數的中國人,也同是來自香港,所以他時常主動和我談話。
記得有一天,他走過來和我說︰「Victoria,妳知為什麼我千辛萬苦也要考入醫學院?」
他無端端地問我,我一時不知怎樣答他,也不肯定他真正的問題是什麼,和期待我答些什麼。
「我想做一個醫生。」他說。
「這當然啦!」
不過他的成績一向不太好,屬于將勤補拙的一類學生。
「妳知我為什麼想當醫生嗎?」
他又拋給我一個難題。「為什麼?」
「我在小學跌斷腿的時候,被送到一間公立醫院,那里的醫生全都很混帳。替我判斷的那個實習醫生,替我打了無數的針,要我吃了無數粒五顏六色的藥,但仍于事無補。我只是上體操堂上跌了一跤,總不信會弄到這個地步。」
其實,他的英文程度很差,有時連簡單的藥名和名詞也拼不到。我知他讀得很吃力,但吃力未必討好,一年級大考的成績強差人意,校方要求他自動退學,之後便再沒有見過他。
有時同學之間都為他可惜,上天在他身上實在拿走了很多。假如明知是讀不上就不如別讓他考入醫學院。最殘忍的就是先讓人嘗到擁有,然後在最快樂的一刻將所有拿走。
我這位同學本已是個神經質的人,父母給他很大壓力,他自己亦強迫自己。當時,每天見到他也是眼圈黑黑,倦意重重。再加上這次失敗的經驗,想他走入精神崩潰的道路也不是預料以外的事。
但,我又可以做些什麼來幫助他,拯救他?
Icarus就是第三個。
對于他雙腳的缺陷,起初看來還以為是暫時性的輕傷,因為,很難想到他是一個跛了的人。以前,以為自大是他的缺陷,原來寂寞才是他的缺陷。
在這三個我認識的跛子中,我察覺到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擁有很強的意志力。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中,跛了的人只可以盡力保護自己,像我遇到的每一個跛子一樣。
蹣蹣跚跚地走一生的路,並不是件輕易的事。
(8)太陽溶化了他那雙蠟造的翅膀
太陽溶化了他那雙蠟造的翅膀
十一月,日短夜長,感覺上一天就只得十八小時,夏天時剪短了的頭發已經長了,沒打算去修發,反正沒時間也沒心情,而且,听說今年長發也頗流行。
昨天,Icarus到醫院門外等我放學,他坐在他的VW內,按喇叭。
「上車!Victoria!」
見到他的笑容,什麼煩惱也溜走。但,我當然沒有將喜悅表現出來︰「什麼事找我?」
「沒什麼。剛剛經過這區,想不如送妳回家。」
其實,我整天都想著他,即使是老師講學時,他側著頭奏小提琴的影像每十五分鐘便會飄在眼前。我已經竭力去不想他,但……我以前還以為自己很理智。
「可否先載我到圖書館還書?」我問。
「沒問題。」
我坐上車時,心如鹿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