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觀過了畫展,麥玉霞領著金薇亞,來到一樓休閑角落的景觀玻璃牆前,那兒有幾張活動式的沙發凳,金薇亞與麥玉霞並肩而生,隔著玻璃,她們可以看見外面微黃的午後陽光,映照在翠綠的草茵上,偶爾有落單的麻雀,在她們眼前跳躍。
「最近好嗎?」麥玉霞想問什麼,卻欲言又止。
「還好……」金薇亞想說什麼,但是話到了嘴邊卻又吞回肚里。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麥玉霞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回億,她臉上浮現著笑容︰「你還記不記得高一那年冬天,有一個禮拜六下午,婉約我去你家看你織毛衣……︰「
「記得,十年了吧!那件毛衣到現在我都還沒織完」金薇亞臉上也漾起天真的笑意。失去她,而激發出爭取她、為她放手一搏的勇氣……心念一轉,薇亞立刻調轉方向,把車開往回家的路。
回到家里,發現母親不在,薇亞暗暗松了一口氣,這陣子母親的情緒陰楮不定,沒事就想挑剔她,一逮到機會更是語帶玄機,處處冷嘲熱諷,芝麻小事也能數落她半天。這會兒,想必母親是和鄭國詩出去,通常他們都足吃過消夜才回來,有時候鄭國詩會留下來過夜,有時候他只在客廳里坐坐,喝杯咖啡就離開。
薇亞走進廚房里,留意餐桌上是否有母親留下的字條,有時候,鄭國詩臨時要出國談生意,母親匆忙陪去,總會在餐桌上留下類似︰「臨時有事去新加坡出差,三天回來。」的字條。薇亞沒看見餐桌上有任何紙條,只看見幾個髒活的咖啡杯,和一大堆橫亂的香煙蒂。她先回臥室,換了輕便舒適的家居服,然後重新來到廚房,檸了抹布,擦拭母親遺落在地板和餐桌上的煙灰,並且清洗那些髒活的咖啡杯,母親常忘了清理咖啡杯,有時候薇亞想起母親孩子氣的行為,總覺得既無奈又好笑。
人前,母親永遠是那麼美麗出眾、氣質高雅,因為她懂得如何裝扮自己、充實自己、改變自己。她學習美姿美儀,她參加化妝技巧訓練班,她上日語課,她閱讀書報努力吸收知識。雖然她只受過六年的學校教育,但是那無損于它的聰慧靈氣,它是那種天生擅長改變自己的女人,她不但長年訂閱了各類的知名雜志,甚至還讀過幾章古典文學——《紅樓夢》。雖然她終究沒能讀完《紅樓夢》,但是像那種厚重難懂、字句密麻的小說,除了麥玉霞之外,誰能有耐心讀得完呢?金薇亞自己別說讀了,她連動手去拿的興趣都沒有!
但是母親為何要勉強自己,嘗試去閱讀那麼艱澀、與生活全然無關的小說呢?她問過母親,母親的回答是︰「反正別人懂的事情,我們也要想辦法了解它,做人才能有尊嚴!」
「可是,社會上很少人會浪費時間讀《紅樓夢》,因為那是幾百年前的古書,跟我們現在的生活一點關系都沒有……」薇亞的意思是,掌握社會目前的熱門資訊,才是最重要的,因此台計算機、股票、期貨、英日語、政治議題、明星的花邊新聞……等,總比閱讀《紅樓夢》來得切合實際多了。
「話是沒錯,不過別人不懂的東西,如果我們也能懂,不是更好嗎?凡事多少研究一點,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母親就是這樣,在輕描淡寫的語氣中,經常流露出她的智能見解,讓薇亞不得不佩服。
記得有一回,被亞陪母親去算命——那是母親最痛苦的一段歲月,因為離婚後的生活壓力,迫使母親不得不考慮到舞廳上班。算命的鐵嘴半仙一見到母親,就非常肯定地說母親原本是天上的仙女,因為膚犯了天條,被罰降凡間歷劫。算命的還說,這原本是天機,他不應該泄露,但是為了點化母親,他只好破例一次。
既然一切災難都是注定的劫數,墮落凡間的罪人只好逆來順受,為此,母親才下定決心到舞廳坐台,憑她美貌優雅的風采,很快就成為舞廳的紅牌小姐。不過算命的說的沒錯,母親只是短暫歷劫,劫數歷盡丙然否極泰來,就是那個時候,母親認識了鄭國詩,從此跳月兌了舞國生涯。
鄭國詩是貿易公司的老板,他有一張不容許別人忽視的___典型企業家的臉,方顎寬頤,鼻頭敦實有肉,眉毛粗黑,既使戴著近視眼鏡,也遮不住他那對冷靜的小眼楮所射出來的銳利精光。他的皮膚鋤黑,氣質深沉,嘴唇的線條剛硬,講起話來精悍有力,並且習慣于譏謂現實、嘲弄人情。當時圍繞在母親身邊的男人,鄭國詩並不是財力最雄厚、人才最出眾的,但是母親認為鄭國詩的個性最真實,說話最不會油腔滑調。
薇亞認為鄭國詩深愛著母親,但她就是不明白,鄭國詩為什麼不給母親一個正式的名分。那年,她才念高一,還留著清湯掛面的發型,穿著土里土氣的制服,有一回,鄭國詩帶她和母親去西餐廳吃牛排,她理直氣壯地質問鄭國詩︰
「你是真心愛我媽,還是逢場作戲,只當她是飯後甜點?」
「你問這什麼話?人小表大!」鄭國詩嚇了一跳,立刻端起長輩架子。
「如果你真心愛我媽,你要怎麼處理你老婆?如果你只是逢場作戲,等我媽青春耗盡、年華老去的時候,你會怎麼對待她?」
「這種事情很復雜,不是三言二語就能解釋清楚的,反正說了你也不會懂……」
「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懂?」
「薇亞,你只要把書念好,管好你自己就衍了,我的事倩不用你操心……」母親輕描淡寫就幫鄭國詩解了圍。
當時的薇亞,覺得委屈萬分,明明她是幫母親打抱不平,要逼鄭國詩攤牌,母親卻不領情。雖然,事後母親告訴她︰「我現在習慣一個人,生活過得好好的,為什麼要結婚?沒事惹來一身騷……」然而,無論如何薇亞就是不肯相信,她認為那只是母親用來掩飾痛苦,淡化委屈的說辭,她猜想母親的內心深處,必定和她一樣渴望著安全感與確定感。
十年來,薇亞從來沒有放棄過這個猜測,雖然她漸漸也感受到,母親確實沒有再婚的打算,但她總以為那是環境所逼,母親只是在壓抑自己罷了!這段日子,自從她和葉千鐘墜入感情漩渦,她覺得自己更能體會母親當年的處境,但她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母親看待它的成長與轉變的眼光,總是那麼冷酷無情?她相信母親能了解她和千鐘的感情,只是母女倆也許都在猶豫,猶豫著該如何面對互相的質疑?如何使彼此的內心不遭受傷害?
薇亞把廚房清理干淨後,走到客廳來,她看見角落那部沾了灰塵的鋼琴,忍不住經輕掀開琴蓋,隨手敲了幾個琴鍵。想當年,母親買這部昂貴的鋼琴給她,還幫她請了鋼琴教師,希望她藉由彈琴而培養出高貴的氣質。剛開始,當她學會彈奏幾首簡單的曲子,也很得意,以為自己還真有點音樂天分。但是漸漸地,她終于了解,其實學會彈琴很容易,但要認真談起音樂天分,自己恐怕還欠缺了那麼一點點。于是乎,她誠實告訴母親,不想再學鋼琴了。
「你沒下定決心苦練,怎麼知道自己不行?」母親當時是這麼勸她的。
「我自己的能耐自己清楚,再浪費時間學下去,頂多也只是個彈琴匠而已,永遠成不了音樂家,我真的不想學了!」她苦苦向母親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