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住,很久以後她說︰「你要記得。」
那天晚上,一切都如設想一般。
必荻並沒有浪費機會,他很快進入了莊中。我帶領人馬掩近包圍。
火把亮起,我看見他們對望的眼神。我才知道當她愛一個人時,會有什麼樣的眼光。
我拔劍,站在關荻身前。
我听見她要我停手。
我當然記得我答應過不會殺他,然而我不能在數百莊丁面前任他離開。唯有在比武中故意輸掉,我才能下令將他放走。
但是我未曾料到竟會在一招之間傷了他,他竟幾乎完全不曾招架。在我驚詫之余,慕容寧已沖上前,迫不及待地提及我們曾有的約定。
我看見她雪意臉頰,火一般目光,我覺得我已將成灰燼,再無力量控制心神。我腦中似有急雨嘈嘈而落,胸中濁浪翻騰,那一刻我分明見她腳下心血四濺,是被她踐入塵埃踏成齏粉的我的心。
我不能控制地大笑。
是這樣吧,寧死也不肯愛我。
那麼,我還有什麼需要計較?
我揮揮手,令眾人閃開一條去路。
蒼灰大雪漫天彌地,關荻由人叢中離去。慕容寧目送他消失,回過身來。
「我已準備好了。」她說。
我們四目交投。
我轉開臉,命令所有的人回房,不得擅出。
她與我一前一後走到紅蓮峰下。
她在峰下站定,抬頭仰望雪花。
「好大的雪,」她說,「不過不要緊,我在峰頂存下了桐油。」
忽然間她摘下斗篷拋在雪地。盈盈一躍,她站上三尺高的那處石台。
我一震抬頭。
「不要去。」我說,我的聲音已啞得連我自己都無法辨認。
北風忽緊,卷起她的衣裙,我覺得她如欲乘風歸去,終究不可挽留。
「你知道我不能。」她無限溫和。
胸中一片空蕩,有如萬古廢墟,我頹然說︰「跟他走吧,我放過你們。」
她沉默片刻,微微出神,很久以後她終于說︰「不可能了,我們都已太累。」
然後她垂頭望我,輕柔微笑,那是三年來我第一次看見她那樣的笑容。
「其實你沒有錯,」她說,「錯的是我。那時候答應了你我會了結,卻一直沒有做到。」
風忽然停歇,她的裙裾緩緩飄落。
我看見她驀然轉身,輕盈背影向峰頂浮泛而去,一路都未曾回頭。
我心中終于只剩一片寧靜,因為我知道我們已再無退路。
不久以後,我望見峰頂的火光。起初只是幾處,轉眼已蔓延開來。
整座紅蓮峰如一朵忽然活轉的碩大紅蓮,嗶剝有聲地伸枝展葉,溢彩流光。呼嘯山風吹起火舌,斜斜抖躍起丈余,將冥冥雪幕立斷于半空。大片飛鳥由林中驚起,淒厲號鳴,有些羽翼已損,又復落入火中。火光中只見大小山獸東奔西竄,四散而逃。忽然間風勢翻折,一線火焰破峰直下,在枯草間飛速流淌,轉眼將至山腳。
我沒有後退,我一動不動站在峰前。我看見峰頂依稀可辨的她的身影,我知道她仍在四處點火,她要自己無處可避。
……
當整個峰頂火光環和,山坡上也已流火竄動。
我再也看不清峰頂的情形,因為那里已成一片耀眼紅光。
我一躍而起,向峰頂掠去。
我提氣飛縱,在成片火海中出入穿行。草木在我耳邊不惜性命地燃燒,生靈涂炭,萬物沸騰。我看見滿山紅岩仿佛全在燃燒,異樣紅光,將這雪夜逼成一片妖紅。
我沖上峰頂,沖入大火包圍。我雪濕的斗篷已被烘干,此刻正熊熊燃燒。我甩下它。我完全不覺得痛和窒熱,仿佛我的已經消失,從容奔走于烈火之中的不過是我一無所懼的靈魂。我知道我終會死于這場大火,然而在此之前,我要先找到她。
……
我終于看見了她,當風向神奇更改,將眼前一道火牆倏忽吹走。
在那片草木焚盡的小片空地,我看見她蜷縮在空地一端。在我與她之間,是紅得仿佛通透了的岩石,以及點點明滅的草木余灰。
我無聲微笑,心底一片澄明。
我慢慢朝她走去,不知是什麼將我絆了一下,我摔在她身旁。
我伸開雙臂將她托起,抱在懷中。
她已完全沒有知覺。
我緊緊抱著她,望著不遠處火勢如狂的樹林。
我再次想起那對很多年前焚身于此的男女,我想就如此吧,雖然我們並沒有他們那樣兩情相悅的幸福。這已是我唯一可得的結局,從我愛上她的那一天起。
我站起身,抱著她向樹林走去。
整座樹林正燃成全盛,不時有燒朽的樹木轟然倒塌。那里的火光是明亮異常的橙紅,噴薄出一種驚心動魄的艷麗輝煌。我看見遍野紅岩烈光撲面,天地已成滾滾熔爐煉化眾生,而火焰紛飛如流星耀目,耳際轟陳,萬種天籟霎時齊發。
我一步步走去,心無旁騖。飛蛾撲火般鎮靜茫然。
我們終于未能走進那片大火。
在離大火一丈之遙時,我腳下一空,落入深淵。轉瞬之間,冰冷大水沒過我的頭頂。
當我全憑本能自水底浮出,湖邊山壁柔和卻明亮的幾十顆夜明珠霎時映入眼簾。
我終于知道了紅蓮峰的山月復之中竟然便是池家寶庫。
我環顧四周,心中一片迷茫。
池家寶庫的秘密由歷任莊主代代口傳。當父親于川中猝然遇害,我以為這一秘密將會從此沉埋。
然而天意竟會卻如此撥弄更改,在我決意赴死的今天,讓我失足落入秘庫之中。
我臂中的慕容寧忽然嗆咳。
她竟還活著!
一時間我激動到不能置信。再無暇多想,我急急游向岸邊。
湖水洗淨了她臉上塵煙,她的衣物也已破損,漏出焦黑的肌膚。她傷勢之重令我不忍卒睹。我知道即便可以留住她性命,她也會從此面目全非。
她仍未蘇醒,卻仿佛已感到傷處劇痛,不住顫抖。她灼傷的肌膚不斷滲出水來,著手之處如有火燙。我知道我必須立刻設法出洞,找到醫治她的藥物。
我將她放下,抬頭去看數十丈高的來時洞口。
離地一丈的石壁已鑿得十分平滑,但一丈以上岩石凹凸不平,頗可攀爬。只是洞口位于穹頂中央,需如壁虎般吸附于洞頂,橫過五丈有余,方能抵達。
我知道寶庫應該仍有其它出路,但機關重重,此刻已不及破解。唯有一試這條出路。
我疾掠至壁下,借力提氣升起丈余。探手抓住石壁突起,片刻後已攀至洞頂。
在洞頂我燃亮火折,細細觀察頂壁可攀之處。待內息三次流轉,我清除一切雜念,深吸一口氣,駢手坻足面上背下,屏住呼吸,向洞口靠近。
然而到距洞口一丈二尺時,石壁已成光滑如鏡,再無法著力。汗水刺入我眼中,閉氣過久,我的肺已如欲爆裂。我凝聚全副氣血勁力,猛然施出「空雲徘徊」的輕功,凌渡虛空一丈二尺,穿洞而出。
洞外風火撲面,我極力站穩。胸中煩惡欲嘔,喉頭腥甜,是方才內力過耗所致的內傷。然而我已不能耽擱。
峰頂火勢見弱,覓路下山並不甚難。而山坡上因無高大樹木,大火過境,此刻已將干草大致焚盡。
卻見殘火余燼之間,近百莊丁正攀援而上,欲赴峰頂。
我迎上一人,斥道︰「不是說過今晚不得擅出?」
那人抬頭見我,喜極忘形,並不回答,卻只大呼小叫︰「莊主在此!」
話音未落,已有人飛掠至我身邊,竟是池楓。
他緊緊抓住我臂膀,目光焦切,卻一時無言。片刻之後方展顏一笑,眼中卻已有閃動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