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我淚盈于睫。
那是他學會說的第一句話。
他懂得叫的第一個人,竟然是我。
弟弟後來慢慢長大,仍象小時候一般喜歡我。
我走到哪里,他總要跟到哪里。
偶爾我也嫌他麻煩,可每當他仰望著我,明亮純淨地笑,我總是立刻軟下心來。
我教他認字讀書,給他刻木劍木刀,扎小杯小箭。我帶他到山野打獵玩耍,他總是興致勃勃飛跑著去撿我殺死的獵物,看見它們的慘狀又不免傷心。所以後來,我便不把獵物殺死,由他撿回家療傷豢養,再放生。
他四歲那年,我爬到一棵大樹去掏鳥窩,他眼巴巴地在樹下觀望,無比好奇,不住求我一同帶他上樹。我最終答應了他,然而很多年後我仍為了這個決定追悔莫及。
我永遠無法忘記他坐在那根樹枝上,伸手去取鳥蛋的情形。
多年來我總是重復地夢見那只忽然穿出枝葉的回巢大鳥,如一片陰雲般出現在我們的頭頂。它尖利的鳥喙象紅色的短劍,閃電般啄向弟弟的臉。在弟弟的驚叫聲中,我冷靜無比地拔劍,及時刺死了它。
在我的夢中,我看見跌落在樹下的永遠是那只鳥,而不是我的弟弟。
然而那不是事實。
跌落在樹下的是我的弟弟。
當那只大鳥向他啄去時,我松開了扶著他的手,去拔我的劍。于是慌亂躲閃之間,他失去平衡,落到了樹下。
當他落下樹時,我發覺我的心也不知落到了哪里。而他沉悶的落地聲,仿佛就是我那顆心摜碎的聲音。這一聲以後,整個世界死一般沉寂。
我不記得我怎樣下的樹,我只記得我抱著他沖進客房,跪在在莊中作客的神醫歐道羲面前。
弟弟的傷並不沉重,然而可怕的是他傷口的血不肯凝結。歐道羲費盡辛苦,才在大半個時辰後止住他的血。然後他松一口氣,神情凝重地示意我們出門。
我記得那時正是黃昏,夕陽大得失常,顏色有如淒涼晚楓。我看見父母的臉色無神而蒼黃,我听見傍晚的山風嗚嗚作響,山那邊的狄人悲哀破碎的羌笛……而歐道羲的聲音比這一切都還要令我覺得蕭瑟難耐。
我听見他說弟弟的血天生與常人不同,缺少一種凝血的成份,我听見他說此病無藥可醫,唯一辦法是小心防止他受傷。我那時才想起,自從幼時,弟弟的一個小小傷口就總是流血很多。
我們默默無言地听他說著,听完仍是無言。
然後我忽然听見歐道羲略為驚訝的聲音︰
「你的手臂……」
我低頭望著我的左臂,它奇形怪狀地軟軟垂著。我不知道它是何時斷掉的,也許是在我連滾帶爬半摔下樹時。
歐道羲替我接好了手臂,在接骨時鑽心的一下劇痛里,我才開始淚如雨下。
……
案母和我日夜在弟弟的床邊看顧他,他很快地好起來。我們不得不告訴他他的病,要他自己小心。我想就是從那時起,弟弟開始由活潑變為安靜。
他很乖,再也不做一些可能受傷的事。父親為他請了琴棋書畫機關醫卜的先生,他的聰明讓他很快青出于藍,以後便開始自行鑽研。
他仿佛對所有雜學都興致盎然,但有時仍會默默走來,看父親教我習劍。而每當他來,我總變得心情尷尬,漏洞百出。于是後來,他也不再來看劍。
有一天晚上,我又做了那個關于大鳥和弟弟的夢。
當我自夢中驚醒,我看見一個細瘦人影站在牆邊,正取下我掛在牆上的劍。
是我八歲的弟弟。
我靜靜地看他,他沒有發覺。
我看見他愛惜地撫模劍鞘,然後緩緩抽出了劍身。
劍鋒清光流轉,映得他的臉縴毫必現。
我從未見過他的雙眼如此亮冽,神氣無限向往仰慕,戀戀不舍,而又明知無望地悵惘低回。
我熱淚盈眶。
第二天,我告訴父親,我要教弟弟學劍。
「我會非常小心。」我再三保證。
案親終于答應。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弟弟熠熠閃爍的眼楮,蒼白的臉上忽起的紅暈。雖然我們只可用木劍過招,他已經無限滿足。
他的資質其實在我之上,劍法進展飛速,卻令我倍感神傷。因為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傳授他池家劍法最高重的落葉長安劍。那套劍法招式繁復,去勢詭奇,修習時極易受傷。
他隨我學劍五年時,父母相繼去世。
哀痛未歇,我已繼任池家家主。終日江湖奔走,事務繁雜,我甚至沒有余暇悲傷痛悼,漸漸也不常有空教他劍術。
有時我覺得我也許只是在借此逃避,我不願親口告訴他,他永遠也不可能去學他向往已久的落葉長安劍。
那天晚上,我在離家兩個月後回家。
走近我們居住的院落時,听見院中劍風霍霍。我猶豫一下,躍上院牆,腳步之輕不致令人察覺。然而一瞥之間,我大驚失色。
他練的竟然便是落葉長安劍!
想必他已遵循劍譜練了很久,有不懂之處也已自行領悟融會貫通。當我看見他時,他已練到這劍法尾聲,最為凶險的幾式。我想要阻止也已有所不及。
一時間我如陷身夢魘,無法移動分毫。
我呆呆站在牆頭,只見眼前寒光閃閃,而我的弟弟正飛騰縱躍,險象環生。我想要閉目不看,卻早已睚眥欲裂。
待他終于收勢,我才恢復了呼吸。
我躍下院牆,大步向他走去。
當他看清是我,臉上浮起驚訝笑容,些微羞怯,還有那並不常見的一絲驕傲。他望著我的目光有隱約的渴求,我知道他只是在等我一句稱贊。
然而我奪下他的劍遠遠拋開,一掌打在他微笑的臉上。
我看見他霎那凝固的表情,臉上慢慢腫起的指痕,忽然間我覺得精疲力盡。
我轉身進了房門。
……
很久以後他跟了進來。
「對不起,大哥。」他低聲說。
我不能出聲。
他悄悄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大哥,如果你不許,我以後再也不練落葉長安劍。」
我轉頭凝視著他,看見他單薄身影仿佛要融入月光從此不復可見。猛然我將他大力摟住,仿佛只有如此抓緊,才能排解那幾乎要清空我肺腑的恐懼和悲傷。
「你要記得,」我狠狠地對他說,「在這世上,我只剩你一個。」
從那天起,他再也沒有練過落葉長安劍。
他也從未為此流露過一絲遺憾。他比從前更喜歡笑,即使我知道很少有事情會讓他真正的快樂。
也許只在第二年我娶親時,他曾真的快樂過。那天他敬我酒時說︰「大哥,從此你不再只有我一個。」
我們相顧微笑,一飲而盡。
那時的我們也不曾料到,三年以後,竟會發生那件事情。
那件事發生時他已經十七歲。
他從未開口勸我,只是不聲不響替我將莊中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
他陪我飲酒下棋,或是靜靜陪我長日枯坐。
他同我一起擊水長澗,郁涉山林。
當我張弓馳獵時,他亦步亦趨,如幼時一般替我撿拾獵物。而當我中心如沸策騎狂奔,他也只是默默跟隨不肯稍後,直到我不得不立馬收韁。
他為我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然而我依然無法自拔,直到那天。
我無法忘記那天的微雨,濃霧。我獨自離莊,騎馬在山中游走。
山中霧氣更濃,兩尺之外萬物不分。我的坐騎常因惶恐而趑趄不前,我毫不留情地揚鞭,催它前行。
雲深不知處,我迷失山中。
然後突然間,我的坐騎長聲嘶鳴,揚起前蹄,連連後退。一陣寂滅深寒撲面而來,我知道我已下臨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