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明白,門外便是那方才喚住人們搜查的人。
「去開門吧。」我說。
她迎進的男子眉目秀爽,風儀純靜,與池楊迥然不同,卻依稀可見相似輪廓。
是池楓。
他靜靜望著慕容湄,嘆息似地︰
「我知道是你。」他說。
慕容湄呼吸急促,卻一時無言。
池楓轉身,由懷中取出一只銀盒,放在桌上。
「此藥內服,暫時止痛頗有神效,明早他應該便可以行走。」
想想又道︰「我會調走鎮上莊丁以及山口埋伏,你們盡避放心。」
他離開桌邊,專注地望一眼慕容湄,旋又移開目光,輕輕一嘆,走到門旁。
「等一等。」慕容湄聲音顫抖地說。
他回過頭來,微微一笑。
良久他說︰「如果你願意,我仍會等你回來。」
他看她的目光淡靜溫柔,仿若看著谷中微嵐自在升起,清風煙蘿,雲滅濤生。
慕容湄夢游般向他走近,輕輕擁抱了他。
「那麼你等我。」她說。
第六章
驚變
池楊
酥雨無痕,蓮池零落新碧。
三月初八。
我踏上九曲橋,看見池楓正獨自憑欄,青衫歷歷,已為雨水沾濕。
听見我的腳步,他抬頭一笑,叫聲︰「大哥!」
又指著池中初發蓮葉淡淡說︰「今年的荷葉抽得真早。」
莊中有溫泉暗通池底,盡避地處塞北仍可種植蓮花,但三月生葉卻並不尋常。
我點點頭。
「過幾日便是清明,」同他看了一陣如鏡池水後我說,「我們一同去掃墓。」
他低聲答應。
池家墓地在瑯然谷。三山環和,溫泉溪水暖氣燻蒸,已有野桃花灼灼盛放。
家人布好祭品便出谷相侯,我們于先祖父母墳前一一拜祭。然後我在慕容寧的墓前駐足凝望,池楓立于我身後幾尺,默不作聲。
我回過頭,迎上他的眼光。我看出他仍無法釋懷,雖然事情已過去兩月。
「我從未怪你。」我說。
我從未怪過他,即使當那天他忽然走進我的書房,告訴我幾天前在鈴雨鎮他放走了關荻和慕容湄。他當時神情愧疚迷茫,而又坦白無欺,只將事情一一說清,全無辯解。
我不去看他,沉默很久,我說︰
「我寧可你不讓我知道。」
他嘆口氣,垂下頭。我的弟弟,他從不懂得文過飾非,更不懂得對我隱瞞。
我命令他十天不許出懷楓居。他領命而去,狀若釋然。然而我們只是互相做作,心照不宣。他明知所謂責罰只為了讓他安心,他知道,所以盡避他為此更加不安,也只能裝成一派欣然。
「我從未怪過你。」
當我這樣說時,他只笑笑,無言。責怪他的只是他自己,我無計可施。
「慕容湄可曾提起幾時回來?」我轉開話題。
「她……」
他忽然停下,望著東側山嶺,目光一漲,萬分明亮。
我回過頭,看見一個白衫女子遠遠站在東邊山壁,面目雖不清晰,也可以猜出是是慕容湄。
「大哥……」他回頭望我,聲音微顫。
「你去吧,」我說,「帶她一起回莊。」
他一笑生華,飛掠而去。我看見他在山坡迎上她,兩人站定。
我移開目光。
青天無片雲,而溫泉里逸出的白霧團團飄移,仿佛所有的雲都落在這谷中。
我轉身望著水汽氤氳中慕容寧的墓碑,想起她帶給我的一切。我不知道這一次,另一個慕容家的女子會為我的弟弟帶來什麼。
就在這時我分明感到心驚。
仿佛有一只冰冷的大手在我心頭突然收緊,我不由自主地轉身,看見山坡上池楓正微微後退——
霎那間我棰心痛悔,拔身飛掠。我眼前發紅,撞開草木,奪路狂奔。但我絕望地感到一切都為時過晚,大錯已經鑄成。
池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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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過頭來,當他听見我的叫聲。
他臉上有一種天真的困惑,雙目迷茫。
在他身後,慕容湄呆呆站著,她手中長劍正滴下最後一滴鮮血。
我急痛攻心,雙眼如欲噴血,出劍,我撲向她。我毫不留情,我劍勢如狂,我刺出我所有憤怒後悔恐懼悲痛,我不能允許任何人傷害我的弟弟,我不能。
白影一閃,是池楓,他竟然擋住她!
我不及收勢,奮力扭轉劍尖。劍鋒擦過他的衣服,我趔趄向前,勢猶未盡,我跪倒,長劍深深插入土中。
學劍三十年,我第一次如此狼狽。
「大哥,你放她走吧。」池楓在我身邊安靜地說。
我望著他衣上斑斑血痕,覺得全身滾燙,唯有心中一片冰冷。「不!」我拔出劍厲聲說。
他慘淡一笑,抓住我的手腕︰
「只當是我最後一次求你。」
我如被劈面一拳。放開劍柄,我回頭望著慕容湄。
她眼神一片空洞,干枯無物。
「你走吧,」我听見池楓說,「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一無所知。」
她目光一閃,望向他。
「我不要緊,」池楓努力將顫抖聲音轉成柔和,「傷口並不深。」
她望著他,仿佛一無所悟一無所思。
忽然間,她轉過身,緩緩走開。她倒拖著那柄長劍,在岩石上磕磕踫踫,緩緩消失在山嶺那邊。
我如夢方醒。
我將池楓放倒在地,撕開他的衣服。
傷口在月復部,並不深。然而他的血源源不斷地涌出,仿佛永遠不會停止。
我雙手顫抖,掏出他懷里和我懷里所有的傷藥。我將它們全部倒上他的傷口,然而血如噴泉,將堆積的藥粉奮力沖開。
我腦中一片空白。
這時我听見他的聲音︰「對不起,大哥。」
我轉頭去,看見他慘白臉色,焦點模糊的雙眼。我覺得他額上每一顆汗珠都如一只冷漠的眼,看我被絕望和恐懼完全吞沒。
「不要怪她……」他斷續地說,「她並不想……」他忽然停下,輕輕側頭,沒有了聲息。
霎那間,我從頭至踵地冰涼。
我吹響竹哨,谷外家人遠遠趕來。
我低頭包扎起他的傷口,即使在包扎後,血仍一意孤行地狂涌,不死不休。
那些血令我一時眩暈,我抬起頭望著遠方。
四周很靜,千山佳樹,碧草芳輝,灌木叢中鳥影相逐。
我記得這一天是清明。
萬物生長此時,皆清潔而明淨。
然而此刻在我懷中的沒有知覺的弟弟,我覺得他比世上一切東西都更加清潔明淨,不染微塵,必得我以生命照顧珍惜。
從來,我都這樣覺得。
他出生時我八歲。
那時我已隨父親習劍三年,常常在練劍之後,到他的搖籃前看他。
如果他在睡,我就細看他胖胖的臉和小小的手腳,覺得奇妙而有趣,不敢相信自己也是從這樣具體而微時長成。
如果他醒著,看見我來便會發出咿啊的叫聲,急急蹬腳伸手,無由傻笑。我常被他逗得前仰後合,無限快樂。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
那天我和父親在院中練劍。母親忽然抱了弟弟來,笑容可掬。
案親讓我暫時停下,問母親什麼事。母親卻只是笑,向我神秘招手。我放下劍,走過去,看見弟弟在她懷中向我探出身來。
我接他過來。母親仍在旁邊低聲逗他,唧唧噥儂也不知說些什麼。忽然間,他扭過臉,認真地看著我,清晰地叫了聲︰「哥哥!」
我楞一楞,心中霎時軟得塌陷下去,而又尷尬萬分。我不敢看他一片漆黑的眼楮,轉過頭,我看著院中的樹。
案親母親全都在笑,要他再叫一聲。他听得懂似的,果真又叫了一串,大家笑成一團。而弟弟左顧右盼,得意非凡。
那天晚上,我到他的搖籃邊看他。我走時他忽然醒來,在黑暗中我听見他含混地咕噥︰「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