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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瀾池 第12頁

作者︰藍蓮花

十年前,在我離家的前一晚,她問我的問題我很久沒有回答。那時她忽然揮滅了燈火,在黑暗中緊緊地擁抱我︰

"你要記得,我會等你,直到我再也等不下去。"

她那時的語氣就如今日一般。

我要她等了十年。

終于到了今天,我回來,而她等的已不再是我。

也許就在一年前我重返故鄉,發現她早已遣散家僕不知所蹤,開始尋找她的那一刻,也許就在那一刻,她遇到了慕容安。

也許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我們一步錯過,從此無緣。

當夜我離開了那個村莊。我一路向北,深入群山。也許我只是下意識地想要避開江南,避開她正等待的人所來之處。

我清楚知道我已永遠失去了阿翎,這使我領略到什麼才是萬念成灰。

八歲時第一次見她,她是母親收養的孤兒。從此她是我的小妹,我知道我要照顧她愛護她,我是她可以倚靠的大哥。

十六歲時那個黃昏,當我坐在紫藤架下吹簫,乍見她衣袂翩然自迷朦的暮色里來——那時心上的莫名一窒,乍斷的簫聲。

就在那時我恍然發現我對她已不再是兄妹般單純,而她看我的眼光讓我明白她也同我一般。

然而畢竟無人說破。

十八歲時父母去世。我處理完後事,獨自離開了故鄉。

我不能與她在我們的古宅中單獨相對,我不能令家族世代清譽毀于一旦,我不能在那樣一個古老市鎮驚世駭俗,我不能拋開一切帶她去一個無人認識的所在,我只有遠遠地離開。

在我離開她的十年間,她是我不敢思念而又無日不思念的女子。

漫漫十年,足夠我的荏苒在衣劍法在江湖上闖出聲名,卻無人知道我出劍時惠風荏苒般的溫和繾綣,其實只是寄托了我對一個不能去愛的女子的思念。

然而從此以後,我該如何?

我該如何度過我連思念也不該再有的余生?

那年山中的雪下得很早,我在山中築起小屋,打獵為食,融雪為水,度過了整個冬天。

我不再計算時日,我喜歡那種與世隔絕的感覺,有時我整夜無眠,傾听郁郁孤狼對月長嗥,萬山回音。

常常,我覺得它的孤獨也同我一般。

在一場大風雪中我救起一個幾乎已凍僵的獵戶少年。他在大雪封山的冬日前來獵取玄狐,我找到他時他已取到了毛皮四張。

他說這樣上好的毛皮他一共需要八張,這樣他便可以換取足夠的盤纏離開這里的雪山,去遙遠的江南。他的祖父與父親都葬身于山中忽來的暴風雪,他已厭倦了這里,他要去傳說中沒有風雪的江南。

我幫助他獵到了另外四只玄狐,然而出山的道路已被大雪封死,他只能在山中待到春天雪融。

他粗具一些武功根底,在狩獵中顯露的習武資質更令我稱奇。山中無事,我對他略加指點,他的進步一日千里。

他離開時,才告訴我他的名字︰關荻。

他說他出生時正是秋天,山那邊的野葦湖開滿了荻花。

春天來時,融雪成溪,我搬遷到更高的山上,淙淙溪流從我屋邊經過。

夏季山中也並無暑氣,只是木葉轉成森森,雨水增多。

秋季來臨我翻過山嶺找到關荻說過的野葦湖,那里的大片荻花如雲似霧,令我忽覺往事蒼茫便有如這般。

我在葦塘邊吹簫練劍,看瑟瑟荻花在簫聲劍影里輕舞飛揚,我看見長空幽藍,萬古雲霄,常覺胸中不著一物般地不染縴塵。

山中四時輪轉,我卻刻意地忘記歲月如何。

不知幾年以後,又到了冬天。

那一年冬天,我沒有听見我已听成習慣的那匹孤狼的長嗥。

我尋找那匹狼花費了整整一個冬季,卻始終未能找到。我有時恍惚,覺得我所听見的狼嗥也許從未有過,不過是我的靈魂在深夜里月兌竅而出,寂寞徘徊于月下,為自己的軀體掙出的最後一縷哀音。

群山返青的時候,我離山而去。

我不知怎樣走回了阿翎曾經居住餅的那個村莊,當我明明已不記得道路。我想這也許該歸因于一種冥冥的指引。

我猜測阿翎早已不在那里,然而我仍然走到了村東的第三棟屋前。

一樣的籬笆,這一次卻不曾傾倒。

柴關虛掩,黃土鋪院,低矮的房屋一片岑寂。

恍惚間我仿佛看見多年前的自己立于檐下,決心向屋內長相別離的女子許下一生的諾言,然而,我卻看見她懷抱著與別人生下的嬰兒。

仿佛要打破我的幻覺,房門就在那時輕輕打開。一個矮小的身影從門縫里溜出,來到院中。

那是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兒,衣衫破舊,發辮零亂。她手中拿著一個水瓢走向院角的大水缸,那水缸比她還高。

她爬上水缸旁邊一塊墊腳的大石,踮起腳來努力前探,去舀缸中所剩不多的水。她的姿勢如此危險,仿佛隨時會栽進水缸之中。

我及時叩響院門。她暫時放棄了舀水,回過頭來。

在看清她小臉的一瞬,我就知道了她是誰。我仿佛再次看見很多年前母親領回家中的的阿翎,黑亮的大眼楮光芒熒閃,小小下頜倔強尖削。

我眼前模糊,一時不能出聲。

而女孩兒已跳下大石,來到門邊。

她望著我,神情警覺。"叔叔,"她清脆地問,"你找誰?

"你是阿湄?"我喃喃地說。

她的眼中掠過一絲迷惑,輕輕點頭。

"那麼,你的媽媽呢?"

她回頭望一眼小屋,仿佛害怕我們的談話會吵醒她的媽媽。"媽媽病了,在睡覺。"

"阿湄,"我心中酸澀,緩緩地說,"我認得你的媽媽。"

她一時沒有說話,仰望著我。然後她的臉上漸漸亮起信任的光輝。

她走過來,拉開了本來只是虛掩的院門。

"叔叔,你能不能幫我舀水?我要給媽媽熬藥。"

我再見阿翎時她已完全不復舊時容顏。她已病了很久,我為她請來的大夫也只是搖頭。我知道她已時日無多。

除去我剛來時,她幾乎不曾認真看過我。很多時候,她只是躺在那里靜靜出神,她的眼楮那時變得雲水般溫柔。我只在多年以前看見過她那樣的眼光,而那樣的眼光卻再也不是為我。

我看見她的臉色一日比一日蒼黃,有時我覺得自己的生命也正隨她日益消蝕。

阿湄從不在我們面前哭泣,只有一次,我看見她蹲在柴堆後無聲飲泣,我抱起她,她默默摟住我的脖頸。她的眼淚浸濕了我的衣領,起初溫熱,後來冰涼。

那一天我抱她去了野外,那時是秋天,原野里開滿牽牛花。不知為何那里的牽牛並沒有深紫和紫紅,只有淡紅,微紫,與蒼白,仿佛都已被陽光曬退了顏色,無神無主的蕭條。

阿湄在那里放聲大哭,那時她才象是一個五歲的女孩兒。

我帶她回去時,阿翎已經醒來。那天晚上,我听見她與阿湄說了整夜的話,然而我听不清晰。

數天以後的早上,她支走了阿湄。

她要我答應在她死後,把阿湄送到她父親的身邊。

我默默點頭。

"他未必會待好好她,你要常去看她,直到她成人。"

我依然答應。

她松了一口氣,轉開臉去,明亮的眼光轉成暗淡。

她始終還是愛他,即使他辜負了她這麼多年,始終也沒有來接她。

當天夜里,我在院中的紫藤架下吹起了簫。

我從未吹過那首曲子,然而我不知不覺吹出了它,也許只是因為人生本如那支簫曲一般淒涼。

後來房門打開,我看見阿翎出現在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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