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湄滿面驚恐,眼望著他。
大哥此刻已飛掠而來。
必荻抬頭望見,左手鐵鏈一揮,突然套上阿湄的頸項。右手卻扶住那男子,冷冷說︰"放我們走,否則我便殺了她。"
大哥落在他面前,一聲不響。
我咬緊牙關,並不懇求。我知道七年來大哥的痛苦,我不能求他為了阿湄放走他恨之切骨的仇人。
阿湄要到此時才看見我,神情歉然,象是要求我原諒。
我轉過臉,她不知道該求她原諒的是我,我甚至不能救她。
大哥忽然讓開了去路,"你走吧。"他咬牙說。
我喜出望外,卻又忍不住愧疚,為大哥感到悲哀。
人群散開,看著關荻帶著那男子和阿湄離去。
我一動也不能動,望著他們越過院牆。
阿湄就在那時回頭,望了我一眼。
那一眼讓我連靈魂都抖動。她清流似的眼光仿佛就此凝固在空中,很久以後我仍可以看見。
然後她大紅衣裙上亮艷的金繡在暗夜中閃了一閃,從此以後我再也望不見她的蹤影。
人群緩緩散去,我仍站在院中。
我呆立良久,慢慢回到喜堂。
紅燭仍然高燒,喜綢四掛,一切布置還不曾毀壞。而我卻已失去了我的新娘。
我看見地上的蓋頭,我曾經親手取下的蓋頭。
我將它撿起,珍惜地放入懷中。
我們終究還不曾拜堂。也許今生今世我們的緣份只盡于此。
也許這樣更好,趁她還不曾陪我一同身陷我的命運之中。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當她離我而去,我會覺得連心都空了,甚至,我的靈魂。
大哥輕輕拍上我的肩。
"不必擔心,"他說,"慕容湄認得方雁遙。她不會有事。"
方雁遙,那白袍男子就是方雁遙?
十幾年以前飄然一劍,卓然江湖的荏苒在衣方雁遙?
為什麼沉寂多年不知所蹤以後他又會出現在這里?
為什麼他看阿湄的眼神那樣狂喜又狂悲,似是煎熬著舊愛前愁,不息的悔恨與悲涼?
方雁遙,他是否會還給我,我的阿湄?
第四章
重逢
方雁遙
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將我驚醒。
十二月三十,除夕。
我的胸口仍劇痛,是我剛剛受的傷。
然而更痛的是我的心。
當我再次看見那張臉,我才知道我還有心。十八年後忽然活轉的心歡喜得象要炸裂,因為我以為,我終于重見了我的阿翎。
然而那不是阿翎。
燈火下這一張年輕晶瑩的臉,並不屬于我願以一生相守卻只可以一生遺忘的阿翎。
那是阿翎的女兒,慕容湄。
但我寧願忘記她的姓氏,而只喚她的名字。
阿湄。
我第一次見到阿湄是在十八年前,那時她還只是一個嬰兒。
我記得那一天的雨下得很大,仿佛整個混濁天空都已溶化,源源不絕地流淌,將人世浸成一片濕淋淋的蒼灰。
我就在那一天來到了那個遠離故鄉的北方村落。
村東第三棟房屋。院籬在大雨中歪倒,小屋輪廓一片模糊。
有人告訴我阿翎就住在這里。
這樣大的雨,我不知道她否听見叩響院門的聲音。但即使她听見,我也不願見她穿過泥水淋灕的院落來為我開門。
越過歪倒的籬笆,我走到檐下,這時我看見窗紙微黃,許是屋中人點亮的油燈。
那使我想起十八歲離家後住餅的無數間客棧,永遠一團漆黑的客房的窗。即便進屋以後,店伙張羅起桌上油燈,那一點昏黃,映照著千篇一律的格局陳設,也只令人覺得客途淒清,無盡重疊。
然而此時此際,這低矮屋檐下透出的隱約燈光,它令我忘卻身後陰霾大雨,它令我覺得溫暖與安定,剎那起落的感觸與愁懷——幸福與否其實早在我一念之間,多年掙扎此刻看來多麼無謂,剎那渺遠。
我緩緩收起雨傘,叩響房門,听見房中隱約的腳步。
我已準備好在她開門時告訴她那一句話,我原該在十年前給她的回答。
在經歷了漫長的歲月以後,我終于決定為了她,不顧其它一切。
房門打開,一張我並不認識的臉。
我們愕然相望,然後我听見那個我曾無比熟悉的聲音由里屋傳來︰
"田嫂,是誰?"
我一時說不出話,只是轉臉望著里間。
房內家陳簡陋,唯有里間門上掛著的門簾是從前家中舊物。月白厚緞上繡著成行雁影,她送給我的所有繡件上都有類似的圖案。
田嫂忽而恍然,大喜。
"方姑娘,快出來看看,可是你的相公?"
我心中一動,微覺不妥,想要分辯,卻終究無言。
屋中一時沉默,隨後門簾輕輕翻卷。
霎那間我看見簾上雁影驚飛,往事翔回,如繽紛萬花般墜落。
我看見十年未見的阿翎,站在三尺以外的門邊。我看見她忽然蒼白的臉色,悸震凝定的目光。
然後我才看清她挽起的發髻,以及她手上環抱的嬰兒。
……
田嫂似已確認了我的身份,卻又看出了我們的尷尬,笑著圓場︰
"你家娘子替你生了一個千金,剛剛滿月,不要看看麼?"
阿翎一震,仿佛這才醒轉,側過頭,淡淡說︰
"田嫂,他不是我相公,他是我大哥,方雁遙。"
我听見她們的對答。每一個字我都听得無比清晰。
那讓我覺得就在一瞬間大地崩裂,眼前劫灰飛揚。我不知道我何以還能站在那里,靜靜望著我所愛女子懷抱著與別人生下的嬰兒。
田嫂後來離開,阿翎哄睡了嬰兒,默不作聲地擺下飯菜。
我與她隔桌對坐,食不下咽。
"我不知道你已嫁了人。"我終于說,說話時我感到無數碎片在胸膛里聲聲振動。
她卻不曾抬頭,淡然道︰"我並沒有嫁誰,不過是與人有了孩子。"
她這樣說比她說她真的嫁了人還要令我痛心。
"為什麼?"我問。
她抬頭迎望著我,語氣冰冷︰"你會關心麼?"
"當然,"我說,"我終究是你大哥。"
她死死盯著我,然後她移開目光,冷笑著說︰
"也許,我不過是要讓你傷心難過。"
我凝望她切齒說出這句話時繃緊的臉頰,倔強神情一如從前。剎那間我覺得萬般悲涼,無限神傷。
很久以後我說︰
"我們離開這里,我會娶你,照顧你的孩子。"
她在我話音剛落時發出一陣笑聲。
"你在說什麼,難道你不再記得你是我大哥?"
她笑個不停,笑聲淒厲。屋中嬰兒驚醒,大哭,但她不去管她。
我嘆口氣,去房中抱起了嬰兒。嬰兒立刻停止了哭泣,光可鑒人的大眼楮專心地望著我。我抱著她走出里間,看見她的母親已由大笑轉成痛哭。嬰兒在我懷中不安轉側,我們兩人靜靜等著她的回答。
她哭了很久,慢慢冷靜下來。
然後她起身舀水,洗臉,挽好頭發,由我懷中接走了嬰兒。
"你應該這樣對我說,早在十年以前。"
我听見她平淡語氣的一刻,已經知道再無指望。
"我已經二十七歲,"她說,"我用九年的時間對你死了心。"
她垂頭看著懷中嬰兒,使我不見她臉上神情。"她名湄,復姓慕容。我和她的父親一年前偶然相遇,他叫慕容安。"
江南一劍慕容安,慕容世家未來掌門人。知道是他,也許我還可以略為放心。
我沉吟良久,問︰"他何時會來接你?"
"我等他。"她干脆地說。
她聲音里的堅定孤清令我覺得似曾相識,當我終于想起在何處听過時,我如受痛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