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麼喜歡看到他的笑容,特別是當他的笑容越來越少,眉宇間聚合起淡淡的憂悒。
"你怎樣才會快活呢?"有一天我看著他日漸沉郁的眼楮,終于忍不住問他。
他怔一怔,轉過頭去,很久以後他低聲地說︰
"也許……,"他說,"當我在乎的人也在乎我的時候。"
我沒有料到他會提及我們之間這心照不宣的秘密,兩個失寵的孩子對父親無望的愛與崇仰。我們那一劍光寒名動天下的父親,高貴完美得近乎神祉。即便我們從不敢奢望他的愛,我們仍渴望得到哪怕只是個轉瞬即逝的注目眼神。多年以來我早已習慣了失望,但二哥卻比我更執著也更悲哀。
我忽然覺得鼻子酸澀,心里空蕩蕩的,仿佛要無比貼近二哥才覺得不那麼空虛。我緊緊抱住他的臂膀,把臉貼在他的肩上,不知是想要安慰他還是要從他身上得到安慰。
"不要緊的,"我說,"我在乎你,我真的在乎你。"
二哥輕輕嘆息,"阿湄,"他說,"你大概是這世上唯一在乎我的人。"
二哥的醫術想必是很好的,因為他總能很快治好自己的傷。他的傷好了以後,就又會跟著父親和大哥離家遠行。離家時,父親和大哥並轡而行,而二哥則孤單地落在後面。每次給他們送行,我總是無法不為二哥難過。
但大哥的確更有理由獲得父親的歡心。與默默無聞的二哥不同,大哥慕容源十五歲便展露頭角,十九歲時連勝十二名一流高手而名聲鵲起。二十二歲那年,大哥挑戰江湖三大頂尖劍手中的武當掌門松岩道長,激戰五百招後,終以一招從未一現江湖的劍法破去了對方的絕招"萬壑松濤"。松岩道長雖未落敗,卻心灰意冷棄劍而去,臨去時斷言五年之後,將不會有人能在劍術上勝過大哥。
這一戰的消息傳遍江湖。老夫人在他們回府當晚便廣邀親朋為大哥慶賀。當晚大哥風華照人英俊無比,大夫人更是笑逐顏開,連一向冷漠的父親似乎也表情溫和了許多。
但我的眼楮卻總是望著二哥,我看見他蒼白的臉色,淡淡憂郁的神情,看見他默不作聲地喝酒,一杯接著一杯。然後我感覺到父親的目光有時落在二哥的臉上,冷冷的銳利的眼光,二哥卻象是毫無察覺。我漸漸開始為二哥擔心,不知道他的落落寡歡會不會終于惹惱了父親,然後我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在二哥幾乎喝完了第二壺酒時,父親忽然扔出一根竹筷擊敲碎了二哥的酒杯。
"一人向隅,舉座不歡",父親淡淡地說,"既然不高興坐在這里,就回房吧。"
席間一片寂靜,百十雙眼楮盯著二哥。
二哥低頭望著碎了的酒杯,呆呆出神。
我只覺得心髒一時停跳,血全涌上了臉,雙頰火一般地燙。我但願受到父親這般羞辱的是我,而不是我那太過執著而無法不脆弱的二哥。
二哥慢慢抬起頭來,燭影晃動,模糊了他秀逸的輪廓,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慢慢起身,雙手有些顫抖,但他很快把它們攏在袖中。
他穿過大廳,神氣出奇地平靜從容。我目送他在門外廖落的燈影中漸行漸遠,然後我再也吃不下一口東西。
我終于找到了一個機會溜出了宴會。我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二哥,無論是快樂或者不快樂,我們總會躲進我們的廢園。
二哥果然在那兒,坐在我第一次看見他的亭子里,身邊放著不知從哪兒來的酒壇。
看見我,他奇怪地笑笑。"阿湄",他說,"過來陪我喝酒。"
我坐到他的身邊。我們喝了很久,夜風吹來,令我忽覺無限悲傷。
"二哥",我說,"其實你不用在意爹的。"
"我可以麼?"二哥抬頭微笑,"我是他的兒子。"
他望著漆黑的夜空,不動聲色︰"你知道麼?",他說,"我所做的一切都為了向他證明我配做他的兒子。但是無論我怎麼努力,無論我做到什麼地步,我在他眼里,永遠什麼也不是。"
他的口氣仿佛只是在說別人的事。
"我怎麼會剛剛明白?他這麼對我已經二十年,我卻剛剛明白。我真是不配做他的兒子。"
他臉上浮起恍惚笑容。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燙得可怕,使我吃了一驚。
他掙開我,站起身來。
"天晚了,回去睡吧。"他低聲說。
然後他步履不穩地離開了後園。
那天夜里開始下雨,葉葉聲聲敲打著後園干枯的草木,一種非人間的淒涼。
我做了許多悲傷的夢,夢見了許久沒有夢見的媽媽,叔叔流動著憂傷笑意的眼楮,又恍惚間覺得二哥似已不在人世,醒來時我淚流滿面。
雨下得更大,我呆呆地听著,忽然間一陣無由的恐慌讓我心驚肉跳。
我披上外衣沖出屋去,冷雨打在我顫抖的身上,恐慌使我的腳步變得虛軟,我踉蹌地跑到二哥的漆黑一團的住處,大力地叩門。
無人前來應門。
我才想起他唯一的僮僕阿楠已在數日前回家照料生病的母親。
一團冷意從腳跟擴散到我的指尖,然後我便听見雜在簌簌雨聲中的二哥的咳嗽。他咳嗽得撕心裂肺,到後來戛然而止,死一般寂靜。
我躍牆而入,沖進門,手指顫抖地點著燈。
床上的二哥面無人色,喘息艱難。
"你受了傷?"我幾乎不能控制自己的聲音。
他不回答。
我解開他的衣服,看見他胸前纏著厚厚的布條,透出黑沉沉的血跡。
他喘息著望我,笑容慘淡。
我顫抖著解開他的繃帶,傷口在胸肺之間,是觸目驚心的劍傷,一共三處,兩處較深的紅腫化膿,已經迸裂。他發著高燒,皮膚卻仍是慘白,仿佛全身的血早已經流光。
我的眼淚轟然而下。
"哭什麼…"他說,"…你一向不哭。"
我不能說話。
"那時候沒死…"他低聲說,"…現在就不會。"
我點點頭,握住他的手,他目光渙散。
"太快了…始終有幾劍避不過的……"
我心中一動,忍不住問,"什麼?"
他目光一閃,再次劇烈地咳嗽,嘴角嗆出了血沫。
咳嗽牽動了傷口,更多的血涌了出來,他痛得五官扭曲,然後他終于昏了過去,蒼白的臉孔舒展開來,死一般平靜。
我在越下越大的雨中狂奔,奔向府里另一側的父親的住所。我不顧一切地捶著院門,直到有人前來應門,推開那人,我直沖進正屋。父親已經起來,披衣坐在燈下。
我跪下去。
"二哥快要死了,求你救救他!"
我緊緊盯著父親,忘記了我從來不敢這樣對他直視。
案親仍一貫地冷漠鎮靜,只微蹙起眉問︰"究竟怎麼了?"
我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再顫抖。
"是劍傷…一定傷了肺,他咳血,發高燒。"
案親點頭,揮手叫進了一名僕人,"你去請萬大夫,要他盡快趕來。"
那僕人領命而去,父親也站起身來。
"就這樣吧,你也回去休息。"他說。
我忽然覺得全身的血一起涌上頭頂,沖擊得我一陣昏暈。
"你不去看看他麼?"我大聲地說,"難道他不是你的兒子?"
案親本已轉過了身,此時便站下。
"我不會去看他。"他冷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