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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湄澜池 第2页

作者:蓝莲花

我多么喜欢看到他的笑容,特别是当他的笑容越来越少,眉宇间聚合起淡淡的忧悒。

"你怎样才会快活呢?"有一天我看着他日渐沉郁的眼睛,终于忍不住问他。

他怔一怔,转过头去,很久以后他低声地说:

"也许……,"他说,"当我在乎的人也在乎我的时候。"

我没有料到他会提及我们之间这心照不宣的秘密,两个失宠的孩子对父亲无望的爱与崇仰。我们那一剑光寒名动天下的父亲,高贵完美得近乎神祉。即便我们从不敢奢望他的爱,我们仍渴望得到哪怕只是个转瞬即逝的注目眼神。多年以来我早已习惯了失望,但二哥却比我更执着也更悲哀。

我忽然觉得鼻子酸涩,心里空荡荡的,仿佛要无比贴近二哥才觉得不那么空虚。我紧紧抱住他的臂膀,把脸贴在他的肩上,不知是想要安慰他还是要从他身上得到安慰。

"不要紧的,"我说,"我在乎你,我真的在乎你。"

二哥轻轻叹息,"阿湄,"他说,"你大概是这世上唯一在乎我的人。"

二哥的医术想必是很好的,因为他总能很快治好自己的伤。他的伤好了以后,就又会跟着父亲和大哥离家远行。离家时,父亲和大哥并辔而行,而二哥则孤单地落在后面。每次给他们送行,我总是无法不为二哥难过。

但大哥的确更有理由获得父亲的欢心。与默默无闻的二哥不同,大哥慕容源十五岁便展露头角,十九岁时连胜十二名一流高手而名声鹊起。二十二岁那年,大哥挑战江湖三大顶尖剑手中的武当掌门松岩道长,激战五百招后,终以一招从未一现江湖的剑法破去了对方的绝招"万壑松涛"。松岩道长虽未落败,却心灰意冷弃剑而去,临去时断言五年之后,将不会有人能在剑术上胜过大哥。

这一战的消息传遍江湖。老夫人在他们回府当晚便广邀亲朋为大哥庆贺。当晚大哥风华照人英俊无比,大夫人更是笑逐颜开,连一向冷漠的父亲似乎也表情温和了许多。

但我的眼睛却总是望着二哥,我看见他苍白的脸色,淡淡忧郁的神情,看见他默不作声地喝酒,一杯接着一杯。然后我感觉到父亲的目光有时落在二哥的脸上,冷冷的锐利的眼光,二哥却象是毫无察觉。我渐渐开始为二哥担心,不知道他的落落寡欢会不会终于惹恼了父亲,然后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在二哥几乎喝完了第二壶酒时,父亲忽然扔出一根竹筷击敲碎了二哥的酒杯。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父亲淡淡地说,"既然不高兴坐在这里,就回房吧。"

席间一片寂静,百十双眼睛盯着二哥。

二哥低头望着碎了的酒杯,呆呆出神。

我只觉得心脏一时停跳,血全涌上了脸,双颊火一般地烫。我但愿受到父亲这般羞辱的是我,而不是我那太过执着而无法不脆弱的二哥。

二哥慢慢抬起头来,烛影晃动,模糊了他秀逸的轮廓,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慢慢起身,双手有些颤抖,但他很快把它们拢在袖中。

他穿过大厅,神气出奇地平静从容。我目送他在门外廖落的灯影中渐行渐远,然后我再也吃不下一口东西。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溜出了宴会。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二哥,无论是快乐或者不快乐,我们总会躲进我们的废园。

二哥果然在那儿,坐在我第一次看见他的亭子里,身边放着不知从哪儿来的酒坛。

看见我,他奇怪地笑笑。"阿湄",他说,"过来陪我喝酒。"

我坐到他的身边。我们喝了很久,夜风吹来,令我忽觉无限悲伤。

"二哥",我说,"其实你不用在意爹的。"

"我可以么?"二哥抬头微笑,"我是他的儿子。"

他望着漆黑的夜空,不动声色:"你知道么?",他说,"我所做的一切都为了向他证明我配做他的儿子。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无论我做到什么地步,我在他眼里,永远什么也不是。"

他的口气仿佛只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怎么会刚刚明白?他这么对我已经二十年,我却刚刚明白。我真是不配做他的儿子。"

他脸上浮起恍惚笑容。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烫得可怕,使我吃了一惊。

他挣开我,站起身来。

"天晚了,回去睡吧。"他低声说。

然后他步履不稳地离开了后园。

那天夜里开始下雨,叶叶声声敲打着后园干枯的草木,一种非人间的凄凉。

我做了许多悲伤的梦,梦见了许久没有梦见的妈妈,叔叔流动着忧伤笑意的眼睛,又恍惚间觉得二哥似已不在人世,醒来时我泪流满面。

雨下得更大,我呆呆地听着,忽然间一阵无由的恐慌让我心惊肉跳。

我披上外衣冲出屋去,冷雨打在我颤抖的身上,恐慌使我的脚步变得虚软,我踉跄地跑到二哥的漆黑一团的住处,大力地叩门。

无人前来应门。

我才想起他唯一的僮仆阿楠已在数日前回家照料生病的母亲。

一团冷意从脚跟扩散到我的指尖,然后我便听见杂在簌簌雨声中的二哥的咳嗽。他咳嗽得撕心裂肺,到后来戛然而止,死一般寂静。

我跃墙而入,冲进门,手指颤抖地点着灯。

床上的二哥面无人色,喘息艰难。

"你受了伤?"我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声音。

他不回答。

我解开他的衣服,看见他胸前缠着厚厚的布条,透出黑沉沉的血迹。

他喘息着望我,笑容惨淡。

我颤抖着解开他的绷带,伤口在胸肺之间,是触目惊心的剑伤,一共三处,两处较深的红肿化脓,已经迸裂。他发着高烧,皮肤却仍是惨白,仿佛全身的血早已经流光。

我的眼泪轰然而下。

"哭什么…"他说,"…你一向不哭。"

我不能说话。

"那时候没死…"他低声说,"…现在就不会。"

我点点头,握住他的手,他目光涣散。

"太快了…始终有几剑避不过的……"

我心中一动,忍不住问,"什么?"

他目光一闪,再次剧烈地咳嗽,嘴角呛出了血沫。

咳嗽牵动了伤口,更多的血涌了出来,他痛得五官扭曲,然后他终于昏了过去,苍白的脸孔舒展开来,死一般平静。

我在越下越大的雨中狂奔,奔向府里另一侧的父亲的住所。我不顾一切地捶着院门,直到有人前来应门,推开那人,我直冲进正屋。父亲已经起来,披衣坐在灯下。

我跪下去。

"二哥快要死了,求你救救他!"

我紧紧盯着父亲,忘记了我从来不敢这样对他直视。

案亲仍一贯地冷漠镇静,只微蹙起眉问:"究竟怎么了?"

我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

"是剑伤…一定伤了肺,他咳血,发高烧。"

案亲点头,挥手叫进了一名仆人,"你去请万大夫,要他尽快赶来。"

那仆人领命而去,父亲也站起身来。

"就这样吧,你也回去休息。"他说。

我忽然觉得全身的血一起涌上头顶,冲击得我一阵昏晕。

"你不去看看他么?"我大声地说,"难道他不是你的儿子?"

案亲本已转过了身,此时便站下。

"我不会去看他。"他冷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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