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這麼想的,我也無話可說。」站起身,唐淨非往房門外走。
「等等!」
她回頭。「還有事嗎?」
「你到樓下等著,我找我哥跟你結這個月的鐘點費。等你拿到錢的時候就會後悔了,我相信我家付的鐘點費一定高出別家很多,憑你一個大學法語系畢業學生,憑什麼收這麼高的鐘點費?」
「給多少鐘點費是府上決定的。」
「那是我哥同情你!你別佔了便宜還賣乖。」
「好吧,那這個月的鐘點費我不要了。」她再往房門外走,緩緩下了樓,穩穩地走出馮家大門。
在國家音樂廳欣賞了一場表演之後,唐淨非直接回家,在住處樓下遇見馮國森。
「你怎麼來了?」
「送鐘點費來給你。」他這才從上衣口袋內取出一個信封。
她沒打算收。
「等我多久了?」
「我先打過電話到你家,應該是你外婆的看護接的,她說你今晚要教鋼琴,我算好時間才過來,沒等多久。」
他一臉歉然,一臉心疼。
「謝謝你這麼有心,不過這錢我是不會收的。」
「那怎麼行?」他急了。「我代國琳向你道歉,請你原諒她的不懂事吧,這錢,你無論如何都請收下。」
「我說過不收的話,請你不要為難我。」
「你為什麼這麼堅持呢?」他對那張平靜面孔下所藏的自尊心感到不忍。「錢的數目雖不大,但是對你來說還是很有用的,何況,這是你應得的報酬。如果你不收下,我會更覺得愧對你。」
她定定注視了他一會兒,在心中對他說抱歉。
「這是原則問題,我們不要浪費時間了好不好?」她刻意說得不耐煩。
「你……」他辭窮了,好一會兒,終于想出了變通的方法︰「你還是收下吧,就你知、我知,好不好?我不讓國琳知道這件事就是了。」
立刻,她生氣了,但沒表現在臉上。
馮國森這麼說完全是出于善意,她不是氣他,而是,氣自己事先沒預料到這一路過來要忍受的閑氣竟是這麼多。
見她不語,他以為她動搖了,于是拉過她一只手,把信封塞在她掌心內。
她還是沒收下。他的手一松開,信封便掉下地。
「淨非──」
「對不起!」
她轉身跑進公寓大門。他猶豫片刻,沒追上前去,拾起信封,頹然離開原處。
「阿姨,你看婆婆最近氣色是不是好多了?」
「是呀,最近常常出來曬太陽,是好多了。」
唐淨非又領著兩人到附近的不公園里來散步。早晨十點鐘,樹蔭下三人閑坐休憩。
「婆婆,我替你捶捶背吧!」盯著婆婆好半晌,唐淨非忽然說了一句。然後就站到輪椅後頭,輕輕地開始替老人捶肩按摩。
老人早已失去記憶,大多數時候是恍惚不語的,偶爾開口說話也沒有人听得懂她在說些什麼。
她的身體衰弱,老毛病很多,住到唐淨非的住處一段時日之後,狀況較以往好了不少。
「唐小姐,我來捶就好了,不好意思再讓你做這些事。」
看護說的話沒能阻止她。
「就讓我替婆婆捶背吧。小時候,我常替我婆婆捶背……」她的目光停在遠處︰「就像現在這樣──」
熬人不再阻止。她知道唐淨非又想念起自己的外婆了。她一直無法了解的是,唐淨非對她們婆媳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
熬人很年輕的時候就死了丈夫,沒留下孩子,只有一個體弱多病的婆婆。對丈夫的愛使她勇于接受命運的安排,她願意代丈夫照顧婆婆一輩子,並矢志不嫁。她不知唐淨非是怎麼找上她們的,但她可以不必再打零工,不必四處奔波,不必擔心破屋內老人的安危,可以專心地照顧婆婆的生活起居,可以領到比打零工更穩定、更豐厚的薪資。
罷搬來同住時,她一心將信將疑,對唐淨非還存著恐懼感。可是漸漸地,她放心了,這個付她工資,提供她們婆媳一份安逸生活的女孩是好人。每天在外頭教課賺的也是高尚的錢,不管多晚,睡覺前一定會彈鋼琴,彈的每一首曲子都好好听。
這女孩跟外婆的感情一定很好。也許她的婆婆長得很像女孩的外婆吧?
「唐小姐,我接過幾次講英文的電話,他是外國人吧?」
唐淨非近來待在家里的時間較多,婦人已敢問她一些事。
她笑一聲。「不是英語,是法語。」
「喔──反正我一听就知道是找你的,你在我就趕快叫你听;你不在我就跟他說‘拜拜’,然後趕快掛斷。」
她又噗哧一笑。無妨,她告訴過爸爸,佣人不懂法語。
「阿姨,我們回去吧,中午你煎蚵仔煎好不好?」
「好。」婦人剛發現她很喜歡吃蚵仔煎。「晚餐你想吃什麼?」
「下午我要出去,不在家里吃晚飯。」
「喔。」
汪洋一上午都待在紡織廠里,和馮智光商量了部分機器設備需要汰舊換新的問題,共進午餐後回到總公司辦公室時已是下午兩點。
忙著忙著,一轉眼已接近下班時間。
他終于想起自己該休息了,但坐在椅上往窗外望,毫無歇止意味的細雨卻教他厭倦心煩。
他不想馬上回家,家里沒有他渴望見到、談話投機的人。大學時代的同學朋友幾乎都久未聯系,泛泛之交他不想找;又因為剛回國不久,新交也沒幾個。一種寂寞感在他心底油然而生。異國求學時的孤獨感竟延續至今,他只覺心頭的煩躁更甚于前。
打電話告知家里他不回家吃晚飯,六點整,他驅車上路,想做一次沒有目的的漫游。
漫游尚未開始,車子一出停車場他就發現紅磚道上有一個跟他一樣孤獨的身影。
蹁踽獨行者正是唐淨非,微低著頭,她的步伐看起來也是沒有目的的。
他屏息了好一會兒,緩緩將車開至路邊,終于靠近了踩著濕路、步態輕盈的她。
「唐淨非!」
她就要轉彎了,于是他猛地打開車門,一跨下車便朝她的背影大喊。
她一驚,回頭尋找聲音的來源。
跑了兩步,他站定在她面前。
兩人之間有一段沉默,沉默的相互凝視。
最後,她將目光移至他停在不遠處的車,笑了。
「你實在沒必要路邊停車,下來跟我打招呼。」她又抬了下頭。「天氣也不好,下了一天的雨。」
「你沒帶傘?」
「有,在背包里。雨不夠大,不撐。」
「還好。撐了傘,我可能就不會發現你了。」
她笑得若有所思。
「你本來打算去哪里?」她不語,他只好再找話說。
「剛下課,正想去搭車。」她倒退了一步才轉身向前,連再見都沒說。
她走了才兩步就被喊住,于是駐足回頭。
「我覺得我們可以兔去拉拉扯扯這個過程,」他停下,自信地望住她。「跟我上車吧。」
她抬了下眉。他想做的事並不令她意外,他的大言不慚倒教她有被人挑戰的感覺。
「如果我說‘不’呢。」
「那就拉扯一陣。」
他自信的眼眸眨了一下︰「不過,你就是跆拳道高手也逃不掉。」
「我要是再跟你嗦,就顯得小家子氣了?」
「你還想嗦嗎?」
她笑。「好,我跟你上車,反正今天的課我都上完了。」
「我上星期才跟我媽到這里來過。」
一上路汪洋就說要請她吃法國菜,唐淨非很爽快地答應,兩人這會兒剛在這家雅致的法國餐館內坐定。
「听國琳說,你媽在巴黎住餅很多年?」
「嗯。」
是侍者送菜單土來打斷了兩人的對話,也因為他不想談得太深,于是他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