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听到此歌又都停了下來,鞏永固問道︰「他唱此歌何意?他既然不希圖富貴家,難道是在笑我們妄自以螢燭之火與李自成相抗嗎?」
劉文炳听了很久,搖頭道︰「其實他對前朝也並非毫無眷戀,但世事傷他太深,令他心死。他唱此歌,只是在感嘆流螢尚可來去自如,而他自身卻為世事所困,難覓知音啊!」
…………
東郊的淨水庵,偏僻而寧靜,是個極佳的清修之所。葉香情以前從未想過她將會在這種地方渡過自己後半生。面對青燈古佛,听著魚罄鐘響,這里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所有的仇恨怒火,所有的憂愁怨懟,在這里都能得到短暫的平息。但,僅僅是這種短暫而已,因為在她的心底所潛藏的那種沖動與熱情卻不是一句「南無佛南無法,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就可以超月兌的。
菩薩?菩薩是人心中的希望,是個幻夢,最終的實現唯有靠自己的力量。在這里即使把外表偽裝得看似已斬斷紅塵的牽絆,但眼中所看的,心中所想的,只有一個心願,最期盼的,也只有一個人而已。
她肯屈居這里,只是在等待一個最佳的時機,等待一個可以真正讓她解開心結的人的到來。她在佛前訴說著她的痴,她的夢,她的喜,她的淚,因為除了閉口無言,似乎洞察萬千世事的佛像之外,整個世間中並沒有一人可以算是她真正的知己。寂寞,掩埋了她所有的情緒和快樂,回憶中也沒有任何可以令自己快慰驕傲的片段情景。她一次次地問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在痴人說夢?盡避最後的答案可能是最殘酷的,但她卻執拗地不肯放棄。這便是她自己選擇的人生,沒有「後悔」兩字存在的余地。
所以當今天紅娘子再次來庵中看她時,葉香情以為她又是為李自成做說客的,但她卻帶來了其他的消息︰
「陛下明知吳三桂想索要陳圓圓,卻執意不肯將其送回,吳三桂給他在京的老父寫了一封家書,公開表示與我大順朝的誓死敵對。甚至不惜犧牲他父母家人的上百條人命。」
葉香情听了冷哼著輕笑︰「我早說過陳圓圓就是紅顏禍水,果不出我所料。原來這世間真的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紅娘子繼續說道︰「陛下本來是準備于本月六日舉行登基大典,因為吳三桂那邊的情況不明而一拖再拖,現已將登基之日暫時定在十二日,而且陛下日前已經表示有親自東征,討伐吳三桂之意。這樣一來,十二日之期也不能作準了。」
葉香情細想想,看著她道︰「你有顧慮?」
紅娘子的確憂心忡忡︰「如今我朝剛剛建國,萬事待興,況且進京的兵馬實在不多,雖對外號稱有二十萬之眾,實際連明朝的降兵算在一起也不過七萬余,吳三桂那邊據說已與關外有所勾結,連守兵再加上借兵,至少能和我們打成平手。我們帶著大軍興師動眾的奔波趕去,以疲軍去迎戰他的精銳部隊,勝算並不大。前幾天丞相等幾位重臣為遠征卜卦,連卜三次都是凶兆,更令人擔憂啊!」
葉香情沉吟著走到窗邊,慢聲道︰「我與他當初已經斷絕了骨肉之情,如今你和我說這些又想讓我做什麼呢?」
紅娘子綻開笑容,在她身後輕撫著她的雙肩道︰「你的脾氣我還不知嗎?做事像陣風,愛恨分明。你對陛下有怨氣,恨他誤了你娘一生又來阻你姻緣,其實他也是有他自己不得已的理由啊。起碼他並不失一個為父之道。骨肉之情是上天早定,哪能是你說斷就能斷的?別說你不過是在胳膊上拉了個口子,你就是砍下自己的一條手臂,你身上流的還是他的血,這是絲毫也變不了的事實。我今天來告訴你這些,也不想亂你的心神,就是想和你道句別。」
葉香情此時才有一驚︰「怎麼?你要走?」
紅娘子答︰「戰事緊迫,我肯定是要率領健熬營隨同陛下去作戰的。你也知道戰場之上生死難料,若我福大命大,日後還能再來看你,若我福薄……」她一頓,臉上稍有陰雲浮現又立刻蕩淨,挑著眉眼爽朗的說︰「正好早一點投胎,爭取來世做個男兒身,不至于像現在這樣做事綁手綁腳,又讓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我是不守婦道了。」
葉香情反被她說的心中悲涼,挽著她的手臂喚道︰「紅姐,別說這些喪氣話。」
「對對,如今尚未出師,我太多憂了。」紅娘子笑著將她拉到外邊,從她來時的車上拿下一個長條的盒子,遞給她道︰「這是我從京城一個前朝貴族的家中抄來的,听說是件古物,我想定是個好東西,就給你拿來了。」
葉香情打開那個盒子,里面橫躺的原來是張古琴。
紅娘子在她的耳畔輕聲細語︰「你那個心上人不是最喜歡彈琴嗎?你正好可以借這個東西去討好他啊。說不定投其所好,他會感激你呢。」
葉香情將那張琴小心翼翼的自琴盒中抱出,紅娘子說的話她只模模糊糊地听了,卻並未深想。她全部的精力如今都集中在這張琴上。奇怪?!她曾見過無數的琴,卻從沒有哪一張能給她如此的親切熟識之意。對琴身,如逢老友,有一種從心底情不自禁涌動出的欣慰。屈指輕撥琴弦,琴音古雅,宛若人聲沉吟,撩動起她無限的情緒與思潮。
將琴身抬起,她無意識的瞥向琴底,竟看到一個小小的「香」字篆刻在那里。她心神微顫,問道︰「這琴底的字是你叫人刻上去的?」
紅娘子湊過來看,嘖嘖嘆道︰「真是怪事啊,我也是才發現這個字,看來這張琴真的是與你有緣。」
葉香情模索著琴身,抱坐著許久,忽然猛地騰身躍起,連人帶琴翻身上了門口的一匹駿馬,道了聲︰「借馬一用」,就絕塵而去。
紅娘子在身後詫異不已,不知其所以然。
…………
蘇銘塵最愛眷戀于院中喝茶時的一刻,這比撫琴時的心弦激蕩要來的安逸靜謐。有時候他要慶幸自己的家敗,否則此刻的他也許在為爭奪皇權而苦悶,或是在為王朝的滅亡而悔恨,哪里會有現在這般的輕松愜意?
但不知為何,最近這種愜意的快感比起從前漸漸地淡了許多。無論是撫琴還是品茶都不能讓他再回到如從前一般的從容不迫。沒有了葉香情的窮追不舍,痴纏苦戀,他本應該是更加平靜超月兌的,但現在他的心中卻總是隱隱地有幾許失意,或是寂寞?
這怎麼可能?他苦笑著問自己。從幾何時,他也會有放不開,丟不下的東西?他嘲笑鄙夷世間的一切,他曾經絕情絕義的將別人拱手送來的芳心片片撕碎,他這一生所追求的不就是一方自由,一份淡泊,和一個知己嗎?如今除了那繚繞于記憶中模糊的影子尚芳蹤難覓之外,其余的,他都已得到,他幾乎是比皇帝還應滿足的人,但為什麼他竟時時覺得意志消沉,不能開懷一笑?
「也許是我久居在這里的緣故吧,此地狹小偏窄,或許並不適合我的長留。」他喃喃自語,但卻皺眉又問︰「那我為什麼還要留在這里?難道我是在等誰嗎?」等人?是的!這個念頭一蹦出來,立刻在心中得到更多的響應。是的,若不是在等什麼人,他怎會去而復返,從春香酒樓又回到這個竹林小居?但他究竟是在等誰?他所等的究竟是個人,還是一道模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