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影子,葉香情的那段話又猛然從內心中眾多的記憶里躍眾跳出︰「我知道在你心中一定有個人!我不管她如今是否在這世上存活,還只是你自己想出的一道虛幻的影子,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絕不會甘願做你心中那道影子的替代品,我要真真正正的活在你心里!生了根,讓你拔也拔不走,忘也忘不掉,你明白嗎?」
他的眉于是蹙得更深,為什麼他總是忘不掉這段話?這曾被他諷為怪念頭的「胡言亂語」,在他心底所扎下的程度竟遠比他自己所預料的還要深!
這就是葉香情強勢的愛意所造成的後果,除了讓他平靜的生活變得雜亂無序外,還令他一向堅定的心慢慢開始搖擺不定。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在要什麼,求什麼,不明白他所要求的究竟是遠在天涯,還是近在眼前?眼前一片迷霧重重,他什麼都看不清,懶得去撥,也不想去撥,他願意留在這里,靜待一切的發生。
若天要我等,我就等下去!
這是他的信條,他固守不變。
竹林外又有車馬聲至,他凝眸而視,難道是她又回來了?
從翠綠的竹枝間走來的是一條婀娜的紅色身影。此時此地若有百花,則群花必將羞敗,若上天飛來一組南雁,則雁必愧落。試問天下有誰能有如此絕代風華?自然是有第一美女之稱的陳圓圓!
「陳姑娘因何會來此地?」這些日子以來,唯獨陳圓圓的造訪最令他吃驚。
陳圓圓還是那樣優雅的微笑︰「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陛下特準我到城西的聞天寺進香。我路過此地,記得你住在這里,特意過來看望。」
不用她再細說,蘇銘塵已看到在她身後十幾丈外有不少的侍衛昂首站立,可見李自成雖然準她出門,對她的看守卻並未有絲毫的放松。
蘇銘塵看得出陳圓圓有話要和他講,但礙于周圍情勢不便開口,微微一笑,已有了主意,遂朗聲笑道︰「昨日我閑來無事時背誦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可惜多年不吟已忘記了大半,今天陳姑娘正巧路過,可否幫我抄錄?」
陳圓圓明眸一轉,也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點頭同意。
蘇銘塵從房中取來紙筆,又笑說︰「書聖以草書名揚天下,我等今日也當以草書緬懷之。」他提筆便寫,口中朗朗吟著千古佳篇《蘭亭集序》的開章詞︰「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毀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其是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聲,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陳圓圓側頭看去,那紙上字體俊逸酣暢,筆墨淋灕,正是一筆極佳的狂草,但其實所書之言卻與他口中所念大謬不實︰「據聞吳將軍因姑娘而不肯歸降大順,大戰在即,血腥難免。姑娘即將背上千古罪人之罵名,實令人憂心慨嘆。但若能求生便已得歡,萬事或有轉圜余地,請姑娘寬心靜待,不要另生妄念。」
陳圓圓看了心中一驚,她一句真話未說,竟會被蘇銘塵看出心事?
原來,近日她听說吳三桂為她一人欲引異族入關之後便已心存死念,不想再苟活人世。除了因自己一女連侍二夫自覺喪德敗性,自毀誓言外,更是怕承受這個紅顏禍國的千古罵名。可惜周圍無知己可以傾訴這一腔的幽怨,故而借今日散心之機以圖暫時排解心中的愁苦。卻不料她瞞過所有人,居然被只有數面之緣的蘇銘塵看破了心機。她心底驚嘆不已,蘇銘塵還在笑道︰「後面的,還請姑娘見告。」
陳圓圓接過筆,極輕微的發出一聲幽嘆,曼聲輕吟後面的文章︰「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听之娛,信可樂也。」
但筆下流淌的卻是另一番心境︰「我乃不幸之人,枉有幾分姿容卻無德性可言,上天見怒,咒我一生,若再苟活世間,生有何歡?不如隨風而去,死又何懼?」
蘇銘塵看後輕輕搖頭,筆下不停︰「姑娘是仙家風骨,豈不知生既無歡,死有何意之理?上天造人,皆無一帆風順之路。其間險阻,雖非人力能料,但或可扭轉。若極難扭轉之時,寧可他鄉遠避,如屈原所說︰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也絕不應草菅己命,陷父母于不仁不義之境地。天地遼闊,世事多變,焉知今日之風雨不會成就明日霞虹?萬請珍重三思!切切!」
陳圓圓看得十分感動,斂袖輕拜,聲如蚊語︰「謝公子賜教,圓圓一定謹記在心。」
她若一朵艷麗的牡丹飄搖至院門前時,忽然回頭嫣然一笑,問道︰「公子既是個如此心胸開闊,超群拔俗的人,為何眉宇間也會有愁容?」
一句話竟反把蘇銘塵問得呆住,也不由自主地撫了一下額上的眉心,問道︰「我的臉上有愁容嗎?」
陳圓圓點頭︰「而且似乎還是刻骨銘心。」
…………
陳圓圓雖已走遠,但她的最後的一句話卻令蘇銘塵一日不寧。
此刻太陽西斜,金烏墜地,屋外滿天的狂風大作,天盡頭隱隱有悶雷之聲。這是下雨的前兆。
蘇銘塵回到屋里,取餅一本詞譜,滿眼看去盡是傷心斷腸的詞句,看得他沒由來的一陣心驚。于是扔下,又抽出一本八大家散文集,信手翻至正好是蘇軾的《前赤壁賦》,觸目所及的一行文字漸漸令他心靜下來,輕聲慢吟︰「客亦知乎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無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
長吟中,他突然渾身打了個寒噤,似乎被什麼東西警醒,站起身來到門前,躊躇了一下,猛地將門推開!
小院竹門外,有人佇立在風雨中,懷抱一件長長的,被錦緞包裹的東西,沖他微笑,似乎他的開門正在她的意料之中。
「幸好你還沒走。」她笑著一手推開院門,腳下的泥水早已將她的衣裙濺髒,而她全身也已濕透。她全然不顧這些,走到他面前,揚起臉很滿足地說道︰「我騎了一日的馬,總算在落日前趕到這里了。」
蘇銘塵一語不發的定視她許久,忽然一伸手,將她拉進房中。
她走進屋里,站在桌前,將懷中的錦緞長長一拉,扯去包裹,露出的是一張古琴。擺在桌上,將他拽過,笑問道︰「你喜歡嗎?」
蘇銘塵坐了下來,細細撫著琴身,那每根琴弦,每片木身,甚至上面的每處花紋無不給他震撼之感。前塵如煙,種種情愫,皆因這張琴而起,雖然他已記不得了,但是在這琴的面前,他無法抑制自己內心的狂喜與激動。手指在琴上久久流連,那極愛的意味毫不掩飾,自然也被她看在眼中,于是笑得更加得意,主動將琴身翻過,給他看琴下的字,縴手一指︰「這個‘香’字本是舊有,是不是看上去與我淵源頗深?」
而他也被這個字迷離得失了魂,不知因何,在眼前分明看到的是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正一下下虔誠而細致地鐫刻著這個字,每一個動作中都是一分愛意,一分深情。而那雙手的主人卻又是誰?
他勾動起琴弦,琴聲便如心聲,一派憂惋迷離,纏綿悱側。她站在他身後,看著他紛飛優雅地滑腕,抹弦,挑音,訴情,已經渾然忘我,突然伸出雙臂穿過他的身前,蓋在他的手上,有些任性,有些執拗,又頗為嫵媚地在他耳旁私語︰「教我彈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