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的這番心思說給唐之奇听,但唐之奇並不以為意,只說他太多心了,其實唐之奇心中也決無勝算,否則他不會夜夜在督府的作戰室內踱步,直到天亮了。
駱賓王費了三天的工夫,擬算了一份揚州城內的糧草清單,交了上去,憂心忡忡的獨自去探望還在養病的裴朗。
進了屋門,卻看不到裴朗的蹤影,正自著急,有人笑著告訴他,裴朗這幾日已能下地行走,常去看望那個舞姬木挽香,或許現在人便在那里。
駱賓王走出來,搖著頭心中感嘆,一邊是沉迷于兵政大權而不可自拔,另一邊是貪戀美色而妄顧大業,難怪當他說自己是與一干有「大志」之人在一起謀事時,莫忘塵的眼中流露出的滿是不屑與質疑。其實便是他自己,如今也覺得對眼前這些人越發的沒信心了。
站在木挽香的屋前,駱賓王遲疑著沒有直接走進。他自負性情高潔,最不願與風花雪月惹上關系,平生不僅不愛逛那些花街柳巷,听曲看舞,就連風月詩文都不屑寫之,今天要他破例走進一個舞姬的屋子,實在是難而又難,就這樣站在原地許久,終于還是轉頭離開了。
而在屋中,裴朗的確守在木挽香的床前。他因木挽香為他身挨一刀,對這個女子已是又愛又憐。他傷勢較輕,身子剛好一些便立刻下地前來探望。而木挽香似乎真的也對他有意,一見他到來便羞澀了容顏,將他讓座一旁。兩人幾天相處下來,著實相談甚歡。
但今日裴朗又不太開心了。
「木姑娘,眼看戰事漸漸吃緊,我一介文生不能為徐將軍等人出力真是無用。我想自動請戰到前方去,你看可好?」經過這幾日,裴朗已把木挽香看作知己良朋,凡心里事都愛說與她听。
木挽香輕簇著眉,臉上已比數日前有了血色,眼看是好多了。「公子要去前方打仗嗎?你又不會開弓上馬,又不懂孫子兵書,到了那里豈不是如同……?」她話沒說完,生生頓住。
裴朗嘆著氣接下去︰「如同廢人,是嗎?其實我自己又何嘗不知?可是我坐守揚州城內,外邊之事絲毫不知更加不安。若次義舉失敗,徐將軍有美名傳世,駱賓王有檄文流芳,可我裴朗又算得什麼?誰能記得我這顆小小的卒子?」
木挽香听他說的悲切,伸出玉指與他的左手緊握︰「公子之志,挽香十分敬佩,若公子當真決定要去,挽香會為公子送行。」
裴朗驚喜交加,反握住她的手,急問︰「真的?你果真認為我也能成大事嗎?可我昨日與莫忘塵說起這事,他似乎並不贊成。」
木挽香的眸中驀地擦起一道逼人的精光,唇邊依然掛著微笑,輕聲幫他解嘲︰「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別人的話公子不用太放在心上。」
裴朗更是感動莫名,壯著膽子顫聲問道︰「香妹,你可願等我回來?」
木挽香面返潮紅,點了點頭,裴朗大喜著跳起來,奔了出去,喊聲傳來︰「我這就去找唐長史,表明心願。」
眼看裴朗離去,木挽香所有的嬌羞都在瞬間褪卻,那冷淡的如冰一般的眼眸與片刻前判若兩人。
「恭喜你啊,騙得一個少年為你神魂顛倒。」莫忘塵如鬼魅般無聲無息的出現在門邊,斜靠著門框,冷冷的看她。
木挽香哼聲道︰「你若想勸他收回心意,還來得及。」
莫忘塵道︰「我縱是蘇秦張儀再世,舌燦蓮花,又怎比得你的嫣然一笑令他趨之若鶩,甘心傾倒?」他的目光冷峻,「何苦累一名少年喪命?他又不是謀反的首犯,也興不起什麼風浪,被牽扯進這次戰亂已是無奈了,還要被你的美色騙走一片痴心。可嘆可憐。」
木挽香則道︰「他雖非首犯,但已有謀反之舉,你以為無我他便可以苟延殘喘的活命嗎?既然遲早都是一死,能戰死沙場,慷慨就義,豈非是成全了他?」
莫忘塵定定地看著她︰「你這番話真叫我心寒,本以為你做個奸細難免被迫,身不由己,如今看來,你倒是很樂在其中。」
木挽香清冷著聲音回應道︰「為人臣,謀人事。太後待我不薄,我自當全力報答。況且我也最看不起徐敬業這一干看似打著為天下的旗號,實卻為自己謀私欲的偽君子。若真論為蒼生之道,太後才是最盡心力之人。可笑他們只因太後是位紅顏便不能容人,當真是鼠目寸光,一群渾蛋!」
莫忘塵的身子忽然挺直,眉尾高高挑起,那震動的目光從驚訝慢慢變得諧謔,而後狂妄地朝天大笑︰「武後身邊若多一些你這樣胸懷大志,忠誠果敢的紅粉佳人傾力相助,難保這天下日後不會真的姓了武!」
木挽香對他的笑聲極為不慣,深皺著眉說︰「你笑得這麼大聲,是想引人來嗎?」
莫忘塵嘿嘿笑著︰「抱歉,我失態了。」漸漸抑制住自己的笑聲,他踱步到木挽香的床前,就在裴朗剛剛坐過的地方又坐了下來。
他的靠近,使木挽香渾身都不自在,刻意地往旁邊移了一子,卻不料被他猛地握住放在床外側的左手。她一驚,怒道︰「你要做什麼?」
莫忘塵執起那只手,凝神相視,而後從自己的懷中掏出一方手帕,默默地將那每根手指都細細擦拭一遍。
「你?」木挽香被他的舉動所震,不明就里。
拂拭了好久,莫忘塵終于抬起臉,閃動著烏黑的雙眸,輕邪地笑著︰「我可不喜歡你這樣的一雙玉手沾染上了其他男子的污穢之氣。能與它相握一生的,這世上也只有我一人而已。」
「你!你這個狂妄之徒,自不量力……」木挽香又對視上他的雙眼,只覺渾身微冷,一陣抖嗦,還來不及將手抽回,就驀然被他拉進懷中,不曾回神之際,冰冷蒼白的朱唇便被他火熱地覆上。那吻,似乎是惡意的報復,但卻令她一陣彷徨,好像這種觸感與暖意似曾相識,只不過被什麼東西牢牢地壓在心中,即使想得頭疼欲裂,卻也是回想不起來了。
…………
裴朗爭取到了奔赴都梁山,隨韋超將軍一同作戰的機會。臨別之日,唐之奇及駱賓王特意為他開宴送行。唐之奇又調遣了二十名侍衛一路護送他出城。
裴朗一行人的馬車出了揚州,奔赴向西邊二百里外的都梁山。在他們必經之路道旁的一座小山亭中,有兩個人影高高在上,俯瞰著他們離去。
亭中,有一席琴,靜靜地躺在那里,卻沒有人撥響。琴旁是一把劍,劍在鞘中,不見鋒芒。
站在亭中的男子先開口道︰「你處心積慮接近他,甚至不惜弄傷自己的身體,如今竟然輕易將他放逐,又要令我費解了。」轉眸顧盼,神采飛揚,卻不見身旁人的回應,于是又笑道︰「本以為你要借琴聲送行,特意跟來以聞雅奏,可是琴弦不理,妙音不聞,這琴竟是個擺設嗎?」
女子冷視了他一眼,撫觸著琴身,終于幽幽說話︰「我彈的琴不是人人都可听到。」
這亭中的男女自然就是莫忘塵和木挽香。
莫忘塵笑著也低頭去看那琴,見琴身古樸,做工精巧,不覺一驚,喜動神色︰「這琴可是漢朝的舊物?」
木挽香也一驚,不想他竟然認得,月兌口問道︰「你也知它的來歷?」
莫忘塵細細審視著古琴,嘖嘖贊嘆︰「沒想到我如此有幸,居然能見到此琴!傳聞它是造琴大師薛真易的封山之作,本是作為恭賀漢武帝一位胞妹新婚的賀禮,後來據說那位公主英年早逝,這琴也隨之不知所蹤,沒想到時隔數百年居然還能重現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