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挽香冷漠的眼中微微泛起一絲動容,深看了他一眼,坐在石桌前,伸出十指縴縴,輕按于琴弦之上,琴聲便如心聲,幽幽作響,聚聲于亭內亭外幾丈之內,徘徊不散。
莫忘塵傾心聆听,心境都不覺隨著琴聲低迷起來,口中微嘆著輕吟︰「滿樹桃花,春去落幾番紅雨;盈溪碧柳,曉來拖一縷青煙。春去春落,皆不由人,緣起緣滅,自有天定。」
琴聲驟停,木挽香的手指尚頓在弦上,但目光卻望著莫忘塵,怔怔的出神兒。不知怎的,剛才有那麼一刻,忽然覺得眼前之景似曾相識,這風聲,琴聲,還有站在身邊,悠然吟誦的莫忘塵,都似在夢中有過神際交會,一夕情溫。是何緣由?是因那日被他輕薄之後心中亦起了變故所致?還是……冥冥之中,確曾有過一段姻緣平地波瀾、攪擾芳心,風起雲涌、亂了塵世?
「竟會是你!」莫忘塵驚喜之聲驟然響徹于耳,她一顫,閃爍著黑眸,故意問道︰「什麼?」
莫忘塵手指琴身,問道︰「可曾記得在蜀岡山上,有人與你琴笛相和,以樂會友?」
她眨眨眼,記了起來,「怎麼?吹笛的人難道是你?」
他微笑著,從袖中取出一管玉笛,答道︰「當日你匆忙離開,我便說過,若有緣,總會相見的。今日你若不肯彈琴,我也認不出你來。看來你我還是有緣的。」
「哼。」她作不屑之音不肯接答,心中卻還是泛起一陣微瀾。雖說揚州城小,但以琴音相識,的確不能單以個「巧」字做解,或許,自己真的與他……她閃動著睫毛,黑眸藏在其後,悄悄打量著這個驀然間闖入自己世界的男子,與他相識,許也是一段冤孽。只是討厭他那古怪的笑,好像總能洞察別人的心思,又好像天下沒有可以難倒他的事。輕撥琴聲,懶理音調,淡問道︰「莫忘塵,你這一生可有心願難了?」
莫忘塵未曾想到她會問到這些,側著臉想了許久,緩慢而鄭重的答道︰「我總在想,若能重走一遍人世,我不希望自己還是如今這個樣子。」
「哦?」她倏然挑起了眉。
莫忘塵還在慢吟︰「若能重來,我只願自己做個大字不識,功夫不懂,只是手持耕具,埋首于荒田之中的農夫便足以。不習字念文,飽讀兵法詩書,便不會有一腔憂國憂民的濟世熱血;不舞槍耍劍,飛檐走壁如履平川,就不會自封柔腸俠骨,好報打不平,妄圖以一己之力拯救萬民于水火之中了。不會文,不會武,我只一心耕好我的田,帶好我的妻兒,平平淡淡,普普通通,萬事皆不關己,又哪來那麼多的閑愁苦悶,憂心如焚?」
木挽香听罷,冷笑著諷斥道︰「男子漢,大丈夫,原來是這般沒有骨氣,說的都是喪氣話,我若是你親娘,早一巴掌甩過去,省得你給祖宗丟臉!」
莫忘塵的臉色瞬間豁然變得明亮,一掃剛才的暗淡靜默,放聲而笑,「果然不愧是我莫忘塵看中的人,說出話來擲地有聲。」
木挽香冷嘲一句︰「恬不知恥。」
莫忘塵卻依肩而坐,也不理會人家是否厭煩,只手握住她還在理弦的玉指,近乎放肆的掀開她長長的衣袖,露出腕臂上那個殷紅的「塵」字,輕輕摩挲其上,柔聲輕問︰「香兒,難道你不想做個平凡夫妻嗎?」
他親昵的低喚悚然刺穿了她的心骨。一瞬間,不知是恨,還是喜,只被他震動得心頭飛濺出一片血花,迷惘茫然,不知所措。
…………
揚州郊外的樹林深處,靜幽幽佇立一人,夜空中隨著冷風而來的,是一股逼到眉睫的殺氣。他仰首望天,看著天邊的殘月,盡避那張臉在月光的映徹下顯得冷俊而漠然,但深眸之中的蕭索卻毫不掩飾的暴露于月色之中。
「隴頭征人別,隴水流聲咽。只為識君恩,甘心從苦節。雪凍弓弦斷,風鼓旗桿折。獨有孤雄劍,龍泉字不滅。」他朗朗吟詩,詩中的淒清依依纏綿,似有無盡的心事難對人言。
從林子的另一頭如輕煙般掠進一人,來到他的近前屈膝跪拜,恭敬道︰「參見主人。」
他的目光收回,看著面前之人,拂了一下衣袖,淡然道︰「听說你身上有傷,就不用行禮了。」
「謝主人。」那人直起身,抬起臉,那樣一張同樣蒼白寂寞的臉,雖然美則美矣,卻無任何情緒。是木挽香。
被她稱作主人的男子問道︰「可有進展?」
木挽香拿出兩件東西遞過去。
男子接過一看,是一封信和一方玉佩。「是什麼?」他皺著眉,不滿意她故作緘默,讓他猜啞謎。
木挽香垂下眼簾,輕聲解釋︰「那封信是裴炎與徐敬業私通來往的信件,那方玉佩是裴炎之子裴朗在離開揚州城前送與我的,說是他們家的傳家之物。」
男子眸中的精光一跳,終于露出一絲色彩︰「好,這兩樣東西都可以好好利用,你這一刀看來沒有白受。」
木挽香再次垂首︰「謝主人夸獎。」
男子繼續道︰「如今揚州城中已混入不少我方之人,大都督府中的各個人頭早已懸系我手。你留在那里已無太大意義,不如跟著裴朗到都梁山一行吧。」
木挽香低頭靜听,恭順而臣服。冷不妨,對方以指勾住她的下顎,她被迫抬起頭來與他對視,那如鷹一般冷凝逼人的目光從高處壓迫著她,眼中充滿了懷疑與警戒。「這幾日不見,你似乎變了不少。」
她心頭驟驚,首先想到的是莫忘塵這些日來無休止的打擾和那些讓她幾乎亂了方寸的表白,但不知為何沒有說出口,倉促間立刻否決︰「什麼事情都沒有,主人多心了。」
鷹眸笑了,笑得讓她心寒︰「我只說你變了,並沒有問你是否有事發生。你真的是變了,變得連謊都不會撒了。」
她的肌膚好像在瞬間都浮出一層寒意,全身的毛孔都似有冷風穿過。
但那男子卻不再追究了,放開手,退後一步看著她,靜靜地命令︰「別讓旁門之事分了你的心,若是任務失敗,你應該知道自己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
「是。」她暗中喘了口氣,刻意轉換了話題︰「太後可好?」
提到武後,他陰寒的眸子中奇跡般的有柔情涌動,「陛下很好,已經回了長安。揚州小小的造反對于她來說無非是清風過耳,不值一曬。」
似在迎合他的心情,木挽香也微微一笑,「請主人告知陛下,挽香一定不會令陛下失望。」
「這就好。」片刻間,他又回復了高傲冷漠的神態,輕擺著手︰「你先去吧,希望下次你能提著某人的人頭來見。」
「遵命!」木挽香拱手接令,倒退數步,騰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了。
那個被稱作主人的神秘男子,依然站在原地賞望著那一輪殘月,幽幽然繼續吟著他剛才未曾吟完的長詩︰「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
都梁山,不過是座小小的孤山,山上無風景可覽,四周也非繁華車道,但因其位于淮河入洪澤湖的咽喉要地,自古也就成了兵家必爭之所。韋超率軍據守于都梁山,將李孝逸的兵馬戰船都阻擋在外,居高臨下而視,韋超自己也不由得深為自己的營盤布局洋洋得意。
向山下一指,他笑對身旁的裴朗道︰「裴公子來看,我方只要把守住這快要地,整個戰場的動向便盡在我的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