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夜之戰不過剛剛開始,很快便听到有人大呼說蒙圖巴爾將軍被刺重傷,頓時更加軍心渙散,夜晚臨敵,本來就是心悸更勝白天。折騰了足足一夜,臨近黎明才安靜下來。待清點損失,人數雖然未少,但糧草被毀去一半,打仗的根本已被動搖不少。
緊接著,密聞再度傳來,昨夜的確有從漢軍派來的刺客將蒙巴爾圖將軍刺傷,至今尚在營帳中急治,生死未卜,兵士心中因而更添愁煩。
僅僅一夜,兩方攻守對峙情況已有改變。漢軍輕輕松松獲勝,開場極為漂亮。
…………
為昂揚斗志,沐靜塵特意令人在營內設宴席犒賞大軍,席間規則有二︰一、不可飲酒鬧事。二、不可聚眾賭博。
眾將士有肉飯已歡,雖然無酒,卻還能諒解沐相苦心,也不太介意了。
沐靜塵只在席間略坐一會兒便離坐回主營了。身後副將問道︰「丞相,大戰尚未開始,先為將士慶功,是否有欠妥當?倘若他們得意忘形,軍心懈怠,豈不是得不償失?」
沐靜塵笑道︰「他們打了勝仗,自然希望听到將領贊許,但再多的贊詞也不如一次歡宴來的直率。我若不設此宴,他們在底下暗自竊喜,得意洋洋,更容易生事。現在只是不許他們喝酒賭博,與功勞無損,反而能提高軍心,增強斗志,無妨的。」
罷剛步入大營,便有人上前稟報,營外有兩人求見于他。
沐靜塵微一挑眉︰「是何人?」
「身份不明,裝束一般,身材都很健碩。」
沐靜塵只沉思一瞬,忽然神秘地笑了︰「請他們進來。」
來人很快被帶到沐靜塵的帥帳之中,那兩人都不過三十上下的年紀,其中一個稜角分明,顧盼生輝,非一般人物,抬眼一掃帳中人,並未開口,只揮了揮手,示意讓沐靜塵擯退左右。
沐靜塵含笑間一揮長袖,「都先下去,沒我吩咐不得進帳。」
待眾人走盡,那人以生硬的漢語開口,聲似洪鐘︰「沐,還記得我嗎?」
沐靜塵眸如晨星,笑似清風,「吉爾格王子!多年未見了!」走下案台,來到那人身前,竟不避諱的直接抓過對方的手臂,將他拉到座位旁,才又道︰「早知一個小小的蒙圖巴爾絕成不了如此一支大軍的統帥,只未曾猜到真的會是你在坐鎮。」
吉爾格面容冷峻,道︰「父王命我領兵,但不願我太暴露,所以未曾對外宣揚。」
沐靜塵含蓄而笑︰「那你孤身闖入我大營之中,以身試險,未免太輕視自己的重要了吧?」
「我必須見你!因為我有話要和你說。」吉爾格依舊正色。「還記得當初在凌州與你別時,皆許下宏願,要做國中第一人!如今你做到丞相,已算得臣中第一,而我尚不過是父王身邊眾多王子中的一個,毫無建樹。日後若想繼承匈奴大位,必須有出色表現,令父王對我刮目相看。這幾年交鋒我方屢戰屢敗,父王抑郁幾乎成病,如此絕佳時機,我又豈能錯放?是我鼓動父王糾集軍隊攻打肅州沒錯,但憑心而論,我並不想靠打仗實現這個心願,但又實在是別無他法,希望你能諒解。」
沐靜塵笑容漸褪,眸光銳利,「為了你一己私怨不惜耗費無數人命物力與你奔波跋涉至肅州一戰,你難道就可心安?」
吉爾格毫不在意︰「他們是我的臣奴,便應該順從我的心意,為匈奴的強盛獻身是他們的光榮,他們的妻子親人也會為他們驕傲。」
「那只是你一廂情願罷了。」沐靜塵冷笑一聲,「試問世間有誰不願享骨肉親情、天倫之樂?你出兵時強征兵役究竟拆散了多少家庭你自己可曾數過?便是因此奪得了王位又如何?以血染就的寶座,不信你能坐得安穩!」
吉爾格一下子色變︰「我來找你並非听你教訓。我向來敬佩你,不想與你為敵,此來是想告訴你︰別以為你們昨夜小小的僥幸得勝便能動搖我的軍心!便是沒有了蒙巴爾圖我一樣可以統帥部隊,不打下肅州,我決不退兵!」
「好啊,那就只有戰場上見高低了?」沐靜塵說話越是淡然,心境越是堅冷。「我們各為其主,原本談不上是非對錯。但你如今欲已兩國人民之生命安危做游戲之爭便不是我所能諒解的了。」他眉一聳,「本來今日我應該扣下你這個人質才是上策,但你我畢竟曾是友人,太過狠絕之事我實在下不了手,唯有如此——」他抽出佩劍斬下條案一角,凜然道︰「與你割席絕交,才能放手一搏,再無牽掛!」
「好!」吉爾格一躍而起,目似烈火,「戰場之上自會見到分曉!版辭!」
他昂然而去,不再留戀。
回想起多年前與吉爾格初相識時的肝膽相照,沐靜塵只覺是恍如昨世,慨然長嘆一聲,似有無限不悅無處發泄。
當今世上,除了權欲,人便無所求了嗎?真情何在?信念何在?
淒然中又回想起山頂上那抹艷紅︰如滴血一般,在風雨中自有它的美麗與哀傷。
所幸這世間還有這樣一份情意為他珍存,永留心田,才不會覺得人間孤單無趣。
還需多久才能將那份溫存重攬回懷中?應該,很近了吧?
…………
漢宮。秋葉飄零。
滿目的紅楓即使再明艷奪目,仍遮不去心頭的烏雲陰山。
香儀懶懶地撫琴,眸光幽遠,不知所望。香菱公主在她身側,帶著一絲甜甜的笑意如進夢鄉。
仍舊是這張她心愛的琴,但听琴的人卻不是心中所想。除了寂寞悵然,更多的是無終無絕的傷感。
眼中無淚,淚已流盡,心中有淚,但淚不輕流。
縴縴玉手自琴弦上收回,輕輕一嘆,極輕,卻驚動了身邊之人。香菱揉揉眼,沖她一笑︰「姐姐的琴聲好美,讓人听了心境平和。」
她以笑容回復,卻知妹妹並未真的听懂她琴中深意,若他在,必會蹙起英眉對她說︰「何必又要彈得這般傷感呢?」
兩位女子的長裙在地上迤邐相交,一如百合之潔,一如牡丹之艷,又有紅楓覆上,煞是好看。
香儀代妹妹清理雲鬢,問道︰「近日可去看過去病了?」
香菱神色黯然,「去了,但他不肯和我說話,開口三句便讓我走。」
香儀在心中暗自搖頭,但霍去病身患絕癥之事暫時無人告訴香菱。她也不想說。為了妹妹的幸福著想,初次刻骨銘心的愛戀到最後注定只能化為一場虛夢,實在是一般常人所無法接受。香菱年紀尚小,受此打擊之下,情何以堪?
有人影又至,原本遠遠的只是觀望,她未加理會,後來那人干脆走了過來,開口喚道︰「二位公主在賞楓嗎?」
香儀懶懶地抬眼,看到一雙美麗而深沉的眼,意外那人竟是李妃,也未起身,點頭一禮,「李娘娘。許久不見。」
自覺受到冷落,李妃的神態頗有些不自在。自她憑借兄長一首《北方有佳人》的小詩而博得武帝的青睞與眷寵之後,上至滿朝文武,下至後宮嬪妃,有誰不是對她敬畏有加?何曾有人對她無禮過?暗咬銀牙,她聲色不動,只輕輕笑道︰「沐相率軍出征,香儀公主一定甚是牽掛吧?」
香儀卻不想和她說話。她雖年輕,但自小出身內宮,冷眼旁觀過多少嬪妃爭寵的手段,興衰的過程?只不過她生性冷然,不喜爭執,從未真正加入其中。今日一見李妃那似笑非笑的眼楮,便知她心里的真心假意,故不願和她多費口舌,隨口應道︰「他為國效力,豈是我等女流應該過問的?至于牽掛與否,那是夫妻常情,也無可議。」說罷又自顧自的再度撥響了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