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蓮立在浴白旁邊,手指按在唇上,淚水悄悄滑下面頰。
米契不是不相信人是會改變的,但生命中有某些東西是不會變的。以前的艾蓮和他一樣,喜歡那家曾當過電影場景的約翰牛排館,不是嗎?
第一次約會,他就是帶她到這里來。餐館浪漫依舊,只是價格提高了一些。
那一晚,艾蓮顯得興致高昂。今晚,氣氛有點冷淡。
「有什麼不對嗎?」他終于忍不住問,「一個晚上,那塊排骨你一口也沒踫。」
艾蓮抬起頭。「我不是懷疑它的美味,只是……我已經不吃紅肉了。」
他瞪她的模樣,仿佛她是雙頭怪物︰「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概三四年前吧,我記不得了。反正是慢慢戒的,自然而然就不吃了。」
「你在開玩笑。」
「不是玩笑。」
「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又沒問,一坐下來就顧著向侍者點菜。」
難道艾蓮怨他替她點菜?荒謬,以前他這麼做,也沒听她抱怨過。「對不起,我只是想帶你來重溫我們的第一次約會。」
「這個想法固然好,可是……」她按住他的手。「人不能活在過去啊,米契。」
她的眼神是熱的,手卻是冰的。「你總得試一試嘛。」他握起她的手,試著把它們暖熱。「咱們回家去,親愛的。」
除非眼盲,否則她不可能看不出他的企圖。「米契……」
「我一直在忍耐,艾蓮。」他壓低聲音。返鄉的記者英雄不宜在公開場合對妻子大吼大叫。「但我不明白要等多久才能跟我老婆。」
她掙開他的手,閉起眼楮,鼓勵自己要勇敢開口。「問題就在這里。」
她的臉勝比新英格蘭的2月天還白,大眼里裝滿痛苦。米契覺得自己像站在懸崖邊上,稍不謹慎就會跌得粉身碎骨。
「什麼問題?」他力圖鎮定。
「我已經不是你太太了。」
「什麼?」
侍者過來收拾盤子。「您點的菜有問題嗎,夫人?」侍者看著艾蓮的盤子。
「不是的,」她想對侍者微笑,卻笑不出來。「我肚子不很俄。」
「早上進了一些新鮮龍蝦,不知您……」
「不用了,謝謝,」她搖頭,「我真的不餓。」
「試試點心好嗎?」
「這位女士說她不餓,」米契不悅地說,「請結賬。」
「是的,康先生,」侍者說,「我馬上來。」
「米契——」艾蓮開口。
「不要說,」藍眸深深地凝視她,「時間地點都不對。」
她咬咬唇,低頭保持沉默。
不久,侍者與餐館經理一起過來。「康先生,」經理說道,「恭喜你平安回來。」
米契擠出職業微笑︰「回來真好。」
經理看向艾蓮。「康太太,听說你晚餐一口也沒吃,真的不需要我們再替你準備其它菜肴了嗎?我們的廚師願意為康米契的太太提供任何服務。」
「我太太不餓,」米契說,「大概是因為我的歸來令她太興奮了,所以吃不下。」經理接受他善意的謊言。「這也難怪。」看到米契掏出信用卡,經理忙揮開。「本店請客。」
「謝謝。」米契沒心情推辭。「請轉告廚師,他的炸排骨做得跟以前一樣好吃。」他扶著艾蓮的手臂一同起身。「走吧,親愛的,該回去了。」
艾蓮深諳米契的脾氣,他一離開餐館就不再說話,沉默得令人心慌。
米契自知,他的沉默源于恐懼,而不是憤怒。艾蓮投下一顆超級炸彈給他,他得細細思量對策,千萬不能讓它爆炸,摧毀他這一生最重要的談話。
他們一回到家,就不約而同往廚房走,因為那里既是屋里少數幾個干淨的地方之一,似乎也是最不會引起道想的中立地帶。
「喝一杯,如何?」艾蓮打破沉默。
「我還在吃藥,不能喝。」他和她一樣客氣,仿佛是陌生人。
「喔,我忘了,對不起。」
「顯然你的心事不少。如果不麻煩的話,我喝咖啡就好。」
「一點也不麻煩。」她樂意為他做任何事,以拖延攤牌的時刻。「噢,真糟糕,咖啡用光了。我本來打算下班順便買回來,可是今天公司特別忙,一大難事情沒辦,偏偏這時候該死的崔雷西又跑來湊——」
「稍安勿躁,艾蓮,沖泡即溶咖啡也行。」
艾蓮懊惱地看向他︰「我真的很抱歉,米契。」
「為咖啡的事道歉?不必了,親愛的,再大的委屈我都承受過了。」
最困擾她的就是這個。當她與約拿沉浸在甜蜜的愛河時,米契卻在受苦,她怎能心安?
「我做事一向講求效率,」她說,「也不知怎麼回事,竟然把這件事忘了。」
「或許你心里想著更重要的事。」米契心平氣和地說道。
「被你猜中了。」她轉開身,舀一匙即溶咖啡到杯內,然後將水煮開。
「這是我多年記者的敏銳直覺。」他苦笑道。
「當年你采訪南美某國政變,差點喪命,《時代周刊》還稱贊你是最出色的電視記者呢。」
「那是《新聞周刊》說的,《時代周刊》只說我是挖掘新聞的天才。」
「還說你的報導具有高度智能且具通俗性,把電子新聞學帶進更深的層面。」
「你都記得?」
「當然記得,剪報還保存著。」
從高中時候,艾蓮就為他深深著迷,報章雜志凡有他的消息,便剪下來留作紀念。當她美夢成真,與他結成親密伴侶後,她才把這個秘密告訴他。他得知後,驚訝萬分。
「我有另一個想法,」他走過去拿開水壺,「光聊天,不喝咖啡。」
艾蓮拉張椅子坐下。「有件事我必須向你解釋,」她逼自己直視他。「我並未主動要求解除你我的婚姻關系。」
「這是好的開始。」他坐到她對面,兩人膝與膝幾乎踫在一起。「既然這樣,為何說你不再是我太太?」
「我給你的剪報,你看了沒有?」
「看了。」
「那你應該知道,三年前國務院已宣布了你的死訊。」
「那是因為伊斯蘭教聖戰士宣稱他們已將我處死。這種無稽之談值得相信嗎?實在不敢想象我的政府和我所愛的人竟然都認為我死了,我是不朽之軀哪。」
「我們的確是這麼認為。」艾蓮吸口氣,拚命忍住淚水。「照片很模糊,政府請專家研究好久,才宣布尸體是你的。」她哽咽一聲,停頓下來。然後咽下口水,繼續道︰「我們也不願相信,但政府的態度相當篤定,又找不出綁匪必須撒謊的理由。我的意思是,如果人質對他們有利用價值,為何要謊稱人質已死?」
那陣子她一定很不好受吧?米契自忖。從丈夫被綁架,擔心丈夫安危,到得知丈夫死訊,自己成了寡婦……
「那個世界的人才不管他們做的事合不合乎邏輯。」他皺起眉頭,回憶著。
「喔,米契。」艾蓮垂下頭,不忍想象他的痛苦往事。
他拉回思緒,執起她戴婚戒的手。「我只要你的愛,不要你的憐憫。」
艾蓮俯看他們交織的手指,想起他替她戴上金戒的神聖儀式。牧師說︰至死不渝。她真的相信她和米契可以白頭偕老。遺憾的是,牧師沒提「伊斯蘭教聖戰組織」的激進分子。
他在等她回答,她該說什麼呢?她是愛約拿的,可是她對米契仍存有揮之不去的感情。
米契提醒自己,艾蓮也和他一樣受著折磨,她也許需要一點時間,調適他「死而復生」對她所造成的影響。
「住在同一屋檐下卻不能與你,是任何正常的男人都難以忍受的事。但是為了你,我願意等。」他不停地用指背撫模她的瞼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