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記得。記得他遠走又回頭,系給她一方手帕。記得他每一個動作與每一個眼神,記得初來宮中,從舞會中跑走時,他追上來,在那大樹之下,對她軟語輕言,與她翩翩共舞。記得他送她寒星,教她騎馬,記得在她第一次打仗時,他不顧身份,化裝成親兵跟在她的身邊,記得在人群之中,他一點點分開她緊攥的手指,他與她的兩只手借助袖子盔甲的掩飾,緊緊地握在一起。記得在奧爾良的夜晚,他的眼楮望著她曾那樣的溫柔,記得那大片的在風中搖曳的白花,汜得那顆劃過天宇的流星。記得、記得、記得……有那麼多的事,無法忘記。包括,他終于用那雙冷酷的眼楮充滿恨意地看著她,看著她是如何的傷心欲絕,而露出殘酷無情的微笑。
每當想到這,她的心便如被撕裂般劇痛。她痛苦地發現,在她這強烈的悲傷之中竟然也包含著縷縷的恨意。
不能原諒。是真的無法原諒。或許,她可以原諒他利用她傷害她,卻無法原諒他對其他人的那種冷酷無情。
又抑或,那個人才是真正的查理……
人是單純的,而環境是復雜的。人們無力選擇所處的環境,因而,她無法責怪查理。她寧可相信查理本性是溫柔善良的,只是因為環境的無情不得不變得冷酷。但不責怪,並不表示可以原諒。
錯誤就是錯誤,不管有多麼華麗的解釋和包裝。不能原諒就是不能原諒,不管心里還殘存多少情愛。
如果所愛之人殺了人,是包庇他,還是譴責他?
難道只因為那是自己愛上的人,就可以無視他所犯下的暴行了嗎?
那麼,那些因為他的錯誤而被殺害的人們的公正又在哪里?
她不想提及,不想想起,但又無法不去想起。或許,哪怕是以恨為名,她多多少少還是想念著他吧。
這些想法暴烈直接,貫穿意志。每當她閉上眼楮想要逃避眼前流動的幻影時,另一個人,另一道幻影便由心底浮起。它哀傷而溫和,緩緩慢慢,如有人在血液中低聲細語。
「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何哭泣,但是你的士兵們都在望著你……」
回憶如流沙,湍急而來,將她陷沒。
她心中有什麼在滾滾翻騰,想要逃開現實,卻再度跌入幻境。身前與身後,醒來或夢中,都——樣是眼淚心碎,都一樣有告別離情。
這一切,是淮的錯?這一切,因何而發生?
哭泣著捂住自己的臉,她想要責怪、想要化解、想要吶喊,意識因而撕扯得快要破裂粉碎。
「貞德!出來!」
像沒有加過潤滑油的機器般的聲音枯燥地重復著,手持重鎖的獄卒陰沉地望著靠牆而坐的少女。
她抬起悲傷的臉龐,漠然地看著他,是又要對她用刑逼她承認一些莫須有的事?還是終于到了最後的審判?
不管是什麼,她都不再害怕。
她已沒有不能失去的東西了,的疼痛如果可以幫她逃開翻滾沸騰的思緒,那麼,她寧願面對那單純的痛苦……
令人恐懼顫栗的東西,不是皮鞭和火焰,而是深陷于無邊暗夜中的悲傷啊……
站起身,她慢慢隨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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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法蘭西的不敗神話——天使貞德,被伯艮第人擄獲,交送到他們手中後,這些英國或是親英派的大主教們就開始全心全意地策劃如何給貞德扣一個莫須有的罪名。
由神學院親英派系的教授們與主教共同組織的宗教法庭,在濃霧深深的這一日,對貞德宣讀了她的數條「罪狀」後,宣判她是個巫女異端。因為他們認定這個少女擁有某種邪惡的力量,這樣也可以給那些相信她是天主使者的人們以另外的一種解釋。
她或許有力量,但絕非為來自基督。她是——巫女,她是邪惡的。這便是他們力圖向大眾證明的。
「你是否了解了你的罪?」
頭發花白看來很有紳士風度的老人身披紅衣,單手托腮,狹長的眼注視著面前縴弱的少女。少女衣衫襤褸,神情黯淡,卻依然散發著靜默頑固不易折服的氣息。
長長的燭,在黑暗中發出 啪的響聲,衣著華貴氣度不凡的人們便借由黑暗隱蔽身形,在周邊的列座上參與這單方面的審判。
圓形高遠的穹頂上瓖嵌的方形天窗灑下極淡的光,因四周陰黯的緣故,反而顯得這光束是如此明亮。位于其下的貞德的身影正好被嵌入這光影的懷抱,她不去理會老人的問題,只是靜靜地仰起臉,注視著那稀薄的光度,身陷囹圄,才更知自由的可貴。自由——如光。明亮耀眼,使人心生向往……
忍耐著,老人陰沉的眼閃了閃,再次重復︰「貞德,你是否明白你犯下的罪行?你污辱了基督的名義,你是個異教徒,你……」
「向往自由、和平,懷抱美好的願望與夢想,是錯誤嗎?」貞德輕輕地說著,轉過臉,望向那一張張隱藏在燭光之後的猶如魑魅魍魎的臉孔,她說︰「會愛上別人,會想要守護,守護我的國家我的愛人我的朋友我的同胞,這些想法是邪惡的不能原諒的嗎?」
清脆的聲音在陰暗的廳中回蕩,她仰起頭,感覺悲傷以外的感情正在胸中滋長。她努力想要捕捉它,卻發現它從未曾離去,深入她的骨髓,任何人也沒有辦法將之奪去。那即是,她心中懷抱的信仰。這份信仰即是她的光。所信奉的不是某位神明,而是一種力量,一種正義,一種思想,一種光芒。
「如果因為懷抱這思想,便要受到審判,那麼審判吧……」如果因為我擁有一顆人類的心,一顆會為愛而跳動、而悲傷、而奔騰、而想要保護他人,如果這便是我的錯,那麼,我便承認我有罪。」
是的,她不是天使,她也絕非巫師,她是人類,是人類。因為是人類,所以會軟弱,會犯錯、會自私,有時會狹隘地只看到自己小小的世界。會有軟弱的負面的情緒,會想要從一切不願面對的環境中逃開,會陷入自我悲傷的泥沼。
她搖了搖頭,眼中滑落一抹淡藍色的淚。深吸了一口氣,擦掉眼中的淚,在這個虛偽的法庭中,她代表的不僅僅是自己,此刻,她即是法國。是真正的法國。她想起雷蒙,想起黑發如藍,傲然如風與烈日也似渾然一體的男子。如果他在這里,他會說些什麼呢?她想起為她死去的嘉恩,想起被她連累而死的、在臨死前呼喚母親的英國士兵,想起走過的無人居住的村莊,想起流離失所的人民,想起抱著孩子哭泣的無助的女子,想起天真地問著何時能夠回家的少年……她想起這一切的一切,身體中某根一直緊繃著的折磨她的神經驟然斷裂,義憤令她的眼楮再次灼灼明亮充滿情感的光輝,是的,她想起了有關疼痛的過往,而這疼痛不再是她個人的疼痛,而是整個法國的疼痛,是整個世界關于戰爭的疼痛。
就如某個遙遠的春天,有個少女揮刀斬斷長發時的氣勢一樣,那種感覺,那種一定要說些什麼的感覺再次涌至她的心中。
她望向宣稱她種種罪行的老人,發出輕蔑的嘲笑︰「你們這些人,你們這些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人,你們審判我,但你們又知道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嗎?」
老人面色不快,緊握的手指發出嘎嘎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