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綺低頭無語,只是盯著手里的鐲子發呆,「我憑什麼收?」良久候,她終于出聲了。
「妳已是我的人,只有妳配擁有它們。」
「你敢說你這一生就只有我一個女子?」她驀地仰頭看他,眼底滲入一汪淚水。
「天漠是曾有過其它女人,然而那不同--」
「哪兒不同?在石室時,你同仇英指稱我對你並無意義,不過是取悅你片刻的女子,你說……對我半點兒也……不愛,既然不愛,那這兩只鐲子又算什麼?買身錢?」她頭垂了下來,淚也同時墜落。
「不!」他滿是挫折的低喊。
「不!我不收,既然你堅持不給情、不給愛、不許諾,那麼,我便不希罕這兩只鐲子,我堂堂一個王室的格格,要我給!我可以給得心甘情願,可我不賣。」她字字句句皆是擲地有聲,可她紛飛的淚眼,卻誠實的泄漏了她的哀傷。
「三格格--」
「不,別再多說,我累了!」她極快的制止他,怕再次听到那些會令自己傷心的話,而後極緩慢的趴身睡下。「今日,如此的談話已足夠,我無福再消受更多。」她無力的合上眼楮,睡意很快地再度襲來。「一場噩夢,就當它是場噩夢吧……」
那只原本握在花綺手中的青玉鐲無聲的跌落在天青色的被緣,她花綺就這樣被睡神召喚去了。
楚樵拾起青玉鐲,疲憊又蝕刻上他如刀鑿出來的臉龐,令人依稀靶覺到一股深沉且持續的寂寞與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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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綺極努力的在養傷,養的除了背傷,還有心傷。
五、六日過去,背傷養得極好,可這心傷……就難說了。
她已有好些天沒見著楚樵,知道他是故意避著她。可矛盾的是,他會在夜里偷偷的來,她假寐著,而他以為她睡了,有一兩回,她還偷听到他低聲和楚阿女乃在門外對話。
「阿女乃,三格格她……她好些了吧?」他的聲音里有著他不習慣表現的柔軟與迫切。
「好、好!三格格的背傷在痊愈中,她復元得極好,倒是我這老太婆的耳膜,經你這照三餐的詢問,怕要不了好久就得長繭了呢!」楚阿女乃打趣道。
她仔細端詳著眼前這位曾是自己少主人的男子,可這一刻,他卻彷佛只是個因家變而為情所苦的大男孩,令她心中不禁竄起諸多的情緒--疼愛、感慨、責怪。「既然來了,何不去瞧瞧?三格格睡了。」
「不,她隨時會醒。問過阿女乃,曉得她好就行了,況且,她也不一定樂意見到我。阿女乃,勞您好生照顧著她,樵兒--先回房去了。」他疾疾的腳步,踩在落地枯葉上,不一會兒就遠去消失。
楚阿女乃哪留得住他的人?哪留得住他的腳步?只能望著他匆匆的背影,站在門邊咕噥,「都啥年紀了,還玩躲貓貓?唉--這孩子,烈情烈性的模樣,實在像極了他爹爹,教人好生擔心哪!」
花綺听完門外一老一少的對話,心里頭真是五味雜陳。
若是無情,石室那夜,又何必為紓解她的惶恐,編織出那樣一個浪漫多情的故事?又何必對她百般溫存?可若真有情,為何他偏偏不願與已有枕席之實的她行鸞配之約?
她知道他並非狂蜂浪蝶,從他的言行舉止,更不難看出其擔當作為,他不是那種不負責任之輩,可他的逃避又所為何來呢?
解釋只有一個!或許真被巴鍇那廝說中了,天漠顧忌的,仍是楚家與靖王府地位的懸殊,他認為阿瑪絕對不可能認同兩人的情意,更甭談同意這門親事了,可她已是他的人啦!他居然連試試都不願意試,就打定主意要放棄她!
這是花綺最氣他的一點,他永遠將自尊擺在第一順位,而他既然如此看重他的自尊心,那她又豈能棄自己的自尊于不顧?她是堂堂的大清格格,啥沒有,自尊肯定比他多!
就因為賭氣,花綺與楚樵的關系竟可比日月,甚至有好些時日,是那幾不相逢的黑夜與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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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如行雲流水般的滑去,現下的花綺,一心只想快些養好傷、快些上江寧與家人會合、快些回京師見額娘,同時,拋卻發生在太湖畔的這許多「難忘」。
這夜,一季上弦月像被切割過那般平整的掛在天際,花綺原該高興的,因為午間時分,大夫說她的背傷已然復元,只要再養個三、五日的元氣,便可耐舟車勞頓,意即再過三、五日,她便可稱心如意的上江寧。
但這夜,她卻沒來由的心悶,不顧楚阿女乃告誡她暫勿下床的禁令,她俏然溜出房間,走呀走呀的,才想兜往楚阿女乃細心經營的扶疏庭園漫游,不意卻在經過前廳時,踫見了提著酒壺、酒杯的楚阿爺。
「噓--」
兩人異口同聲的舉起食指示意彼此噤聲,而後相視莞爾。
「阿女乃還不讓我下床,可我在床上掰手指頭掰得好煩,所以……」
「所以就偷溜下床啦!」阿爺取笑道,接著像老頑童似的努努嘴,指指酒瓶。「妳阿女乃也明令我不許喝酒,當然啦!她是為了我這把老骨頭好,可今夜妳阿爺是喝酒有理--陪個愁人藉酒澆愁。」楚阿爺突然止住了嘴。
「仇人,誰呀!阿爺這麼大的肚量,居然肯陪仇人喝酒?該不會是在酒里下了砒霜,想毒死人家吧?」花綺苦中作樂,開起楚阿爺的玩笑。
「此愁非彼仇,是憂愁的愁。」楚阿爺忍不住搖頭、嘆氣。
「這位『愁人』究竟是何方神聖?」花綺問,問得小心翼翼。
楚阿爺的表情也倏地正經了起來。「丫頭,妳道這愁人會是誰?自然是我那心境滄桑,可感情卻女敕呆的孫兒啦!」
一听阿爺提起楚樵,花綺的心事便乍然被翻攪起來:心情也驀地沉郁。「他有什麼可愁的?」這話像反問,也像自問。
自己的孫兒和三格格之間錯綜復雜的感情,楚阿爺不是瞧不出來,即使再老眼昏花,也感覺得出這兩個孩子之間洶涌的情意,可也許是蒼天有意作弄,折磨這對有情人吧!除了懸殊的身世外,其間還有許許多多難以排除的波折,就連楚老爺子這麼個活到耄耋之年的老人,也不曉該用什麼樣的大智能來排解!
可花綺這問句倒提醒了楚阿爺,或許,這是他老人家僅能幫這對有情人做的事。「妳何不自個兒去問問我那呆孫子在愁些什麼?」楚阿爺一古腦兒的把酒杯和酒瓶全塞入花綺的手中,指指前庭。「他正在那兒『舉杯邀明月』呢!妳去瞧瞧吧!」楚阿爺一徑的把她往前推。
花綺原想拒絕,可心里卻猶有那麼一點余燼、一絲火花,腳步不覺順著楚阿爺的意思往前庭邁去。
前庭的天空也有那彎弦月,柔柔亮亮的照著整座花園,花綺一眼便看見楚樵坐在油桐樹旁的石椅上,背對著她,手中已有一壇酒。
他仰頭飲了一大口酒入喉,粗獷的抹抹嘴,在听見腳步後,他頭也不回地直接問道︰「阿爺,酒來了嗎?」
不待回答,他就繼續說︰「有時,真覺得酒才是人間知己,黯然神傷處,至少可暫時麻醉意識。辛棄疾不是有詞雲︰萬事雲煙忽過,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游宜睡。天漠或許未到辛棄疾那般英雄遲暮,可想必也為時不遠了,或許該說是英雄末路。哈哈--」
吧笑兩聲,又灌了一口酒,突然話鋒一轉。「三格格恨我,我曉得,而她確實該恨,她乃堂堂大清王朝富貴供養的格格,卻毀在我這麼個升斗小民手里,她怎能不恨呢?若她听過巴鍇那廝散播出來的流言,想必她會更覺得不堪、更心生怨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