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著小夜燈注視她,她的棉睡衣十分端莊保守,領子幾乎高到卡住她的小下巴,不過她眼中那簇跳躍的溫柔光芒深深吸引著他。
仿佛警覺到自己瞪她太久,他磨起眉,順手抓起小茶幾上的紙筆感覺煩亂的詢問︰「為什麼沒吃?」
煙如覺得他開始像個逼迫病人就範的醫生了。她微笑,卻笑出了另一陣咳嗽。
急促的移位至她身畔,揚之輕拍她太過縴弱的背脊,等她順過氣後,他倒了杯開水示意她和藥服下。
「謝謝你,一直想避免吵醒你,結果還是吵醒你!」她很痛苦的吞下最後一顆藥丸後,愁眉苦臉的在紙上道歉。
「不客氣!」揚之自我嘲解著︰「你吵醒我是應該的,誰讓我天良泯滅的讓你睡小沙發,才害你得了重感冒,你吵醒我對我而言只算是小報應!」
「那麼不論睡小沙發或得重感冒對我而言都是個大報應了!」煙如垂下睫毛,寂寞的微笑著。「誰讓我老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她終于懂得什麼叫‘後悔’了。揚之在心中嘲笑。只是她病懨懨的模樣,讓他不忍落井下石。他只是很淡然的問︰「你一向都只懂觀照別人的心,卻老是忘了觀照自己的心嗎?」
揚之的問題教煙如一愣,好半晌後她才答︰「也不能這麼說,雖然我是個听障者,但我卻敢肯定我一直洞悉著自己生命中的‘重’與‘輕’。像我與父親之間的彼此看重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因此當我觀照他的內心時,相對的也同時觀照了我自己的。」
「例子舉得很好!」揚之先是夸贊,繼而嘲弄︰「不過我想我大概正是你所謂的生命中之‘輕’吧?」
「不對!」煙如很快的否認。雖不懂他想證明什麼,但她還是坦白的寫著︰「不論因緣的長短,我還是很看重人與人交會時的情分。也許一年半載後秀庸阿姨和你都將成為我生命中的過客,但既是我曾看重過的,不論時隔多久,那種因緣與情分都將長存久在,不可磨滅!」
「氣度很恢宏,」揚之一時也弄不懂自己是贊美抑或是挖苦,他潑她冷水似的搖動筆桿釋放自己的看法︰「只是你太小覷了人類的貪嗔之心,受憎之苦,人們因一點利害關系而反目成仇的機率很高,這點你不能否認。」
煙如終于弄懂了揚之的言下之意,他在預言他們做不成夫妻之後可能反目成仇。煙如無言以對,她不能否認將來的事誰也無法預料,然而‘反目成仇’這種字眼讓她全身起了寒顫;可能……但這是最差勁的結局。
她的沉默引起揚之的不安,他有點無法透視她情緒的尷尬,想轉移話題,一個更不安全的話題卻不受控制的跳出筆尖︰「我一直很好奇,你寫在我的舊照片中那兩句‘除了信仰,無法解釋我的等待’中的‘信仰’指的究竟是什麼?」
溫柔的眼變倉皇了,她不解他為何有此一問,沉吟半晌,她才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意思是‘心’。
揚之點頭,繼續犀利的筆隨意走︰「那麼,你的‘心’信仰的又是什麼?」
他可真是咄咄逼人啊!她想。注視自己手中的紙筆許久,她才猶豫的寫著︰「那不是你會喜歡的字眼。但如果你真有這種好奇,我可以對你坦白,我的心信仰的是一種‘成熟的愛’。」
「什麼是‘成熟的愛’?」揚之更好奇了!
她微合著睫毛苦笑一下,佩服他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功夫。「我一直很欣賞德國著名的心理學家佛洛姆的一段話︰不成熟的愛,所遵循的原則是‘因為我被別人愛,所以我愛別人’;成熟的愛,所遵循的原則是‘因為我愛別人,所以我被別人愛’。我想一個懂得施比受更有福的人,就擁有‘成熟的愛’,而我‘衷心’希望自己能做到完全信仰‘成熟的愛’。」
揚之深思了,他實在很驚訝,在她那小小的腦袋瓜里收藏的竟是如此深奧的思緒,而她的寬大幾乎要令他愧疚起來。「我恨遺憾!」他寫。
「遺憾什麼?」煙如一臉不解。
「遺憾我沒能更早熟悉你、了解你,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子!」他的表情很衷心。
「可愛?!可憐沒人愛吧!」她用出電視上學到的一些句子來嘲弄自己,然後有點悲哀的繼續揮筆︰「我想,該遺憾的是我,在男女的感情上,我還是沒有辦法達到‘成熟’的境界,雖然我極力要求自己做到‘因為我愛別人,所以我被別人愛’,但諷刺的是,本來我該愛的男人已愛上另一個女人,我就不知道自己該再怎麼‘愛’下去了!可能,我是唱足了高調,也可能我是在抱怨,想來,我確實是仍有許多未成熟的矛盾個性。當我得知你--我等待了九年的未婚夫--另有所愛時,我腦中雖很空白,卻直覺的要求自己不能怨恨。但事實上我卑劣無望的心是一直在抱怨上蒼,祂讓我為你等待多年,卻讓你和美奈子小姐相處多年,你們因此發展了‘愛’,而我獲得的卻是落空的‘等待’!」
洋洋灑灑的寫了一大篇後,她捂著嘴輕咳幾聲,瞥了揚之那專注卻沒有表情的臉孔一眼,她突然警覺到自己寫這麼多,或許只會破壞兩人好不容易建立的和諧關系並徒惹他的不快。她邊咳邊飛快的、不自然的寫著︰「抱歉,我知道我不該再拿這些事情來煩你,人生有些注定的確是沒有道理可循,你願意用你的一段時間和精神來協助我處理並完成爸爸的心願,我是衷心、誠懇的感激。」
臂察著她不客氣寫下心聲之後卻突然變客氣的表情,揚之感覺更慚愧了,她仿佛很害怕他生氣或拂袖而去。我看起來這麼氣量狹小,不近人情嗎?他自問。應該是的,他自答。而為了避免她無時無刻把自己弄成一只害怕得罪他的驚弓之鳥,換上一副截然不同的臉孔是當務之急,他既泰然又和顏悅色的在紙上振筆書寫道︰「許多事,該抱歉、該感激的都是我,讓你父親在生前完成心願,更是我應該做的事。」
這些話連揚之再回頭看她時,都感覺自己虛假的可以,可是它似乎很能安慰煙如那該復雜時復雜,該簡單時簡單的小腦袋瓜。
瞧,她正用一種被籠絡過了的憨態,笑容可掬的寫︰「你更應該做的事是,上床睡覺去,並把我的臨時床鋪還給我。」她指了指他一坐著的沙發。「而不是讓我們像兩個瘋子般,半夜在這里討論一些無關緊要的事。」
揚之懂她是故意把她剛剛說過的那些心聲淡化,而她過分泰然的姿態令他突起了開玩笑的興致,他作弄的微笑著寫︰「我建議你和我一同上床去睡!」
煙如一臉腦筋轉不過來的神情。
「避免你繼續感冒!」他寫,並且不由分說,沒有制止自己沖動的連人帶被子抄起她,像抱一個孩子般,她輕盈的令他一驚!
呆若木雞好半晌,她才記起要攀住他的脖子以避免自己摔下去,等他把她放在床鋪的右側時,她早已顏面通紅並暗暗慶幸自己的睡衣夠保守、夠端莊。
她等臉上的烘熱稍退之後,才鼓足勇氣抬起頭來手唇語並用的比著︰「你可能會被我傳染感冒!」
「保證不會,我免疫力很強。」他一語雙關。按著他由櫥櫃里拖出另一床羽毛被細心的為她蓋上,再找出另一件毯子放在床中央畫清楚河漢界,在臨關上大燈前,他遞了一張紙片給她,上面寫著︰「朋友,你的感冒讓我很‘感冒’,如果你不想我也感冒,請趕快治好你的‘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