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別過頭不肯看他,尖削的下頷倔強地揚起,薄唇緊緊抿著。「謝謝你來看我,溫醫生。」清冷的嗓音切割著他,「我想休息了,請你離開。」
他點點頭,試著命令自己轉身,可不知怎地,就是無法毅然邁開步履離去。
為什麼?為什麼他就是無法棄她不顧?在瞪著她冰淡冷漠的神情時,他竟有種想緊緊擁抱她的沖動。
「……我走了。」
「嗯。」低啞的回應,蕩進他耳里,像是寂寞的回音。
他咬牙,正想開口說些什麼時,門扉外忽地傳來一陣悶響,跟著,一個男人蹣跚闖入。
「天藍,天藍,你沒事吧?」是魏俊豪,拖著腿一拐一拐地走進,「你還好吧?你──」
激動的嗓音驀地消逸,他瞪大眼,直直瞪著半躺在病床上的程天藍。
那眼神是震驚的,就仿佛在朗朗夏日忽然遭受落雷襲擊,牽連面部肌肉亦跟著抽搐不已。
溫亦凡不解地望著他奇異的表情,「魏先生,你沒事吧?」
後者一動不動。
「魏先生?」他試著拍他肩膀,「你還好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啊。我……沒事。」魏俊豪終于應道,听得出語氣勉強。
「既然沒事,那我先出去了,你們好好聊聊……」
「不,醫生。」魏俊豪忽地用力扯住他的衣袖,「求你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
「床上的……床上的女人真的是天藍嗎?」
「嗄?」莫名其妙的問題令溫亦凡一怔,不覺瞥了程天藍一眼。後者的神情同樣是微微訝異的。「為什麼這樣問?魏先生,」他小心翼翼地盯著老人,「你認不出程小姐嗎?」難道因為車禍腦子撞胡涂了?
「我當然認得出!可她不是天藍!」魏俊豪理直氣壯地說。
「為什麼你認為不是?」
「因為……因為天藍不像她這麼丑!」老人驀地轉頭,伸手激烈地指向程天藍,「你看看她,一張臉白得跟鬼一樣,身材跟飛機場差不多,跟天藍哪里像了?」
「也許因為剛動過手術,所以她看來憔悴了些,不過她確實是天藍沒錯。」
「她真是天藍?」老人不敢相信。
「我是。」清冷的嗓音回應他。
他愕然,連連後退好幾步。「你是天藍?真的是?」
「是。」
「可是……不可能啊!天藍她……很美很美的,絕對不像你這樣,你根本……根本就是個發育不良的丑小鴨!」魏俊豪哇哇怪叫,一副受了莫大打擊的模樣。
「魏先生!」听聞他刻薄的評語,溫亦凡忍不住皺眉。
可當事人卻若無其事,靜靜望著老人,唇角忽地翻揚某種詭譎弧度。「你感覺上當了嗎?」她淡淡地問,「後悔娶我了嗎?」
「後悔?」魏俊豪一愣,跟著猛力點頭,「對對!我後悔了,我之前肯定是瞎了眼,不然就是你這個女人對我下了什麼蠱,否則我怎麼可能看上你?怎麼可能?」他一頓,眼眸綻出某種妖異紅光,臉色卻灰暗破敗,對比下來讓人有種惡心的感覺。「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連續狂喊幾聲後,他忽地跌跌撞撞奪門而出。
留下驚愕無倫的溫亦凡,以及平靜淡然的程天藍。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啞聲問。
她沒有回答,垂下墨密的羽睫,右手悄然觸上掛在胸前的煉墜。好一會兒,她忽地笑了,笑得那麼狂放,那麼放縱,那麼帶著難以言喻的嘲諷與心傷。
原來,失去「維納斯之心」的她什麼也不是。
原來,失去了金星女神賜予她的魅力,她對男人而言,只是個平淡無奇的丑女。
原來他們終究不是愛她,他們愛的,只是虛幻的表相。
沒有了美,她也失去了愛。
這極端諷刺又令人憤慨的一切啊!這所謂的愛與美!
從今以後,她再也不被這些束縛了。她解月兌了,得到自由了。愛與美,執戀與死亡,這些都與她無關了。
眼睫一揚,傷感卻倔氣地迎向面前的男人──
他也一樣。
從今以後,他也與她無關了。
第七章
她得到了「公主的願望」,因而擺月兌了愛與死。
因緣際會換了一顆健康的心,接著失去了男人們莫名的愛慕。現在他們見到她不再有如蒼蠅見了蜜糖,只當她是個性情古怪的平凡女子。
她臉色蒼白,神容憔悴,身材瘦削,偏又習慣離人群遠遠地,遺世獨立。
誰也不會再對她感興趣了,就連魏俊豪也聲稱兩人最後並沒來得及在結婚證書上簽字,因此婚姻無效。
她自由了,真真正正自由了。
仰起頭,閉上眸,她讓清涼的微風拂向自己,卷起發綹,撩起衣袂。
原來自由是這樣的滋味,原來不再被男人的枷鎖桎桔是這樣的恣意。太棒了。
她微笑,笑痕清淺,卻瀲灩澄明。
她自由了。
自由的滋味如此美好,如此暢意,可在恣情任性的愉快中,仍免不了遺憾。
她逃開了死亡,掙月兌了,卻也失去了他。
她失去了溫亦凡。
當男人們不再為她所動時,當魏俊豪急切地宣布婚姻無效時,她就明白,她也會同時失去他的愛慕。
現在的他,不會再被她迷惑了,現在的他,終于可以專心而無愧地繼續愛著未婚妻了。
現在的他,不會魅惑于她,也不會因她而死。
完完全全和她無所牽扯了……
「姊姊,你在做什麼?」軟軟的童音忽而揚起。
她一怔。
是個小女孩,梳著兩條長長的發辮,黑亮的眼瞳大而有神。
一個很清秀的小女孩,可身上那微微發皺的藍色衣服卻顯示她也是個住院的病人。
「姊姊,你一個人在這里發呆好久了,這里有什麼好看的嗎?」說著,小女孩好奇地湊上前,小手扶住屋頂水泥圍欄,探出上半身往下看。
她不禁有些為她緊張,伸手拉住她的衣領,「小心點。」
小女孩跟著轉過身子,「姊姊喜歡站在高高的地方往下看嗎?」
「……嗯。」
「為什麼?」
「因為感覺很好。」
「感覺很好?」小女孩眨眨眼,「為什麼?」
「因為……」是啊,為什麼呢?程天藍一怔,好半晌,才輕輕回應,「大概是因為這里離所有的地方都很遠吧。」
「嗄?」小女孩更迷惑了。
她淡淡笑了,神情卻有些恍惚,「因為這里高高的,所有的人和東西看起來都那麼小,小得好像離我很遠很遠。」所以她很安全,因為一切都離她如此遙遠。
「姊姊不喜歡很近地看東西嗎?」
「……」
「很近地看,才能看清楚不是嗎?我喜歡很近很近地看東西,人也是一樣。」小女孩天真地說道。
這樣的天真令程天藍心髒一緊,她蹲子,沉默地注視小女孩好一會兒,「你叫什麼名字呢?」伸手為她收攏幾根逃出發辮的發絲。
「鄒雨涵,我爸媽都叫我涵涵。」
「涵涵。」她低聲喚,「怎麼一個人跑上屋頂來呢?」
「因為好無聊啊!」小涵涵嘟起嘴,「爸媽不在,護士姊姊又不肯帶我出去玩,所以我只好一個人溜出來了。」
「涵涵不應該這樣,他們會擔心的。」
「那姊姊還不是一樣?姊姊也是偷偷溜出病房的吧?」
「我……」
她正發愣時,一個清朗男聲在背後揚起。
「說得對,你們倆一大一小都該打。」
她呼吸一緊,倏地回頭。
映入眼瞳的果然是溫亦凡俊朗的面容,嘴角抿著笑,星眸煥發著促狹似的光輝。
「我找了你半天,原來你躲到這兒來了。」
「啊。」發現某個穿醫生白袍的男人忽然出現,鄒雨涵連忙躲到程天藍身後,小手抓著她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