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曼笛微笑,感覺心底一道暖流流過,「沒關系,我可以明白你的心情。」
「是嗎?你可以明白我的心情?」他緊盯她,嘴角淡淡扯開像譏諷又似自嘲的弧度,「你明白我怕醒塵體力無法負荷戶外活動,怕他忽然發病,我怕下午的情形再度發生,怕萬一更嚴重,怕——」
他再沒說下去,可她卻清楚明白他言語中未竟之意。
「你怕失去他。」她靜靜地接口,明知自己這樣是殘酷地揭人瘡疤,也清楚地看見他下頷肌肉因她這句話一陣劇烈抽動。「因為你曾經失去妻子,嘗過與至愛的人陰陽兩隔的痛苦滋味,你怕這樣的痛苦再來一回,所以你才會管束醒塵如此之嚴,所以你才會限制他進行戶外活動,所以你才……」
「夠了!」喬星宇終于再也無法忍受,沉聲斥喝她,瞪視她的黑眸璀亮逼人,燃著陰郁怒焰,「別以為自己是心理醫生,試圖對我進行診斷,我不需要!」
她沒有被他的陰郁及怒氣嚇著,凝睇他的星眸依舊堅決,「你怕失去醒塵的人,可如果你再這樣繼續桎梏他,或許有一天你會先失去他的心。」
他聞言一顫,心底竄過一道冷流,「你——」
「試著讓他走出去吧,他是人,總有一天必須出去面對世界、面對人群。」她輕輕柔柔地說,「你不能將他關在屋里一輩子。」
他沒說話,只是瞪她,瞪著她里著白色浴袍的修長身軀,瞪著她俏麗短發嵌著的英颯面容。
而她淡淡漾開一抹淺笑,「明天我們帶醒塵去野餐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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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錯了嗎?
喬星宇看著他身旁、滿臉寫著新鮮與興奮的兒子。
他笑著,深邃的瞳眸沒有一向的幽黯微邈,反倒閃著燦爛星芒,嘴角勾著笑弧,小手緊握住劉曼笛的,兩人隨著馬車一步步緩緩地前進,一面好奇地張望史坦利公園(Stafnleypark)的秀麗美景。
是的,他終于還是接受了劉曼笛的提議,在這個星期天早晨不直接趕回維多利亞,反而開車帶他們來到這座溫哥華最著名的休閑公園野餐。
一進公園,喬醒塵看見沿著海灣步道優閑前進的復古馬車,雙眸便在一瞬間點亮了,流溢光彩。
兩個大人自然都明白他的心意,買了票,帶他搭上造形復古的馬車。
隨著馬車前進,車夫為他們介紹了公園各個著名的景點,當壯闊的英吉利海灣映入他們眼簾,所有人都不禁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這其間自然也包括醒塵,他像是完全被周遭的美景迷住了,雙眸一瞬也不瞬。
他一面痴痴看著周遭的景色,一面跟著他最敬愛的老師指指點點,兩人討論著看到的每一樣東西,語聲清脆,不時灑落銀鈴般笑音。
他很開心,迫不及待地將落人眼底的事物與身邊的人分享。
只可惜他想分亭的對象是劉曼笛,不是他這個父親——
喬星宇想著,心髒驀地一扯。
不知忽然泛上心底的酸澀是什麼?是嫉妒嗎?他嫉妒曼笛跟自已的兒子如此相知相惜,嫉妒醒塵竟然不與自己的父親分享內心的喜悅,寧願跟她?
他是嫉妒,但除了嫉妒,還有一種更深、更濃的苦澀。
原來他從前對醒塵密不透風的保護竟真是錯的,是不受自己兒子歡迎的,他錯了。
一片紅葉輕飄飄地落至喬星宇肩頭,他抬首,一株株因霜染而葉紅的楓樹映入眼底。
霜染葉紅——他之所以帶著醒塵離開舊金山來到加拿大,一方面固然是為了遠離那個從小便束縛他的罪惡黑幫,其實也是有意來到這每到秋季便染紅了片片楓葉的異鄉。
被紅葉守護的大地,他希望這片大地也能守護著他與愛妻的唯一骨肉,也能——守護著他啊。
守護他不再沉淪,守護他堅強起來,堅強到能擔起一個單親爸爸的責任。
可看來他還是錯了。他掇拾起肩頭的紅葉,痴痴地在手中把玩。看來他終究還是不夠堅強,看來他終究還是沒能盡好一個父親的責任。
他錯了……
「爸爸,終點站到了。」喬醒塵帶著活力的嗓音喚回他游走不定的心神,他眨眨眼,這才發現馬車不知何時已經停了,而兒子與他的家教老師都已經下了車。
只剩他一人還怔怔坐在車上。
他淡淡苦笑,跨下包里在深灰色西裝褲底下修長的腿,站直挺拔磊拓的身軀。
「這里是圖騰公園。」仿佛看透他心神的不定,劉曼笛清柔的嗓音輕輕揚起,「剛剛車夫說這里有七根圖騰柱,每一根上都雕刻著極具象徵意義的動物及人像。」她解釋著,「我們參觀一下吧。」
「好啊。」他點點頭,指間依然扣著方才拾起的紅葉,下意識地緊握著。
她視線一落,注意到那片紅葉,眸光一黯。
他想起自已的妻子了吧?那個以紅葉命名的溫婉女子。
她已經去世三年多了,卻依舊主宰著這個男人的感情與靈魂。她對他影響依舊如此之深,深到只要他一仰首望見滿樹楓紅,她清麗的倩影便會再一次在他心版上顯現。
一思及此,劉曼笛不覺咬起下唇。
她錯了,喬星宇帶著兒子從舊金山搬來這里並不是為了逃避,更不是為了忘記。
他——是為了憑吊啊。一輩子憑吊他曾擁有過的纏綿愛戀……
她想,內心驀地酸澀,一股奇特的滋味在她心底來回盤繞,糾纏不清。
她甩甩頭,不敢去厘清這樣的滋味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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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夜。
蒼灰色的天幕綴滿一顆顆星子,有的璀璨,有的微微黯淡,有的沉靜,有的調皮眨著眼。
不論哪一顆,不論大小、明暗,每一顆星子都有屬于自己的生命。
有屬于自己的故事——
喬星宇長長吐息,讓深邃的眸子離開天文望遠鏡的鏡頭,背靠著黑色絨皮沙發椅,用一雙肉眼凝望天際點點寒星。
不透過鏡頭觀看的星星,多了幾分神秘感。
他看到的不再是天文學上所謂的恆星、行星、衛星、紅巨星、超新星、造父變星、星團、星雲、星系……他看到的就單純只是一顆顆星星,一顆顆綴在天幕上不同位置的璀亮寶石,恆久以來就那麼綴在那兒,由著從古到令的人們為他們編織各種浪漫傳說。
喬星宇記不得自己從什麼時候便不用肉眼欣賞星星了,也許是從身畔再沒一個溫柔佳人伴著自己一同揚首仰慕著銀河,一同指著每一顆星星痴痴地對彼此述說屬于那顆星星的美麗故事開始。
從那時候開始,每一顆星子對他而言只不過是天文學上一個專有名詞,蒼灰色的夜也不再是欣賞星星的最佳時刻。
在薄霧彌漫的清晨也好,在烈陽高照的正午也罷,任何時候,只要透過精密的天文望遠鏡,再怎麼光芒黯淡的星子也無所遁形。
璀璨的星子不再吸引他注意了,反倒是足以吞噬宇宙一切事物的黑暗物質,成了他研究的重心。
黑洞,這就是他在溫哥華的天文物理研究中心帶領的一個研究小組負責的主題。
他們研究宇宙黑洞,研究黑洞的誕生與滅亡,研究黑洞何以有能力吞噬宇宙的一切,研究外表璀璨亮麗的銀河究竟隱藏著多少深沉幽暗的黑洞。
黑洞——有時候他竟忍不住靶覺自己仿佛也被它們吞噬了,陷人無垠無邊的暗黑當中……
「你也喜歡看星星?」清柔而微微沙啞的嗓音輕輕拉回喬星宇迷蒙的思緒,他回頭,有些意外映入眼瞳的是兒子的家教老師劉曼笛修長窈窕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