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她朝和她父親位于畢諾都的宅邸相反的方向走去,街道上滿是運貨馬車、汽車和裝飾著旅游公司紋章、客滿的馬拉街車,喬菲雅曾告訴她有關這種街車的事,還有她父親對它的看法。
一種叫瑟拉的傳染病蔓延在本地的馬匹間,而街車公司並不加以理會,照舊驅駛這些可憐的動物直到它們暴斃在街上。由于對那些馬匹的同情和對冷酷街車公司的憤怒,她父親一直拒絕搭乘這些街車。
當她走過距離新家幾個路口的轉角,她看到讓他拒絕的原因,一匹馬——還是小馬,甚至沒有三個月的小牛大——正使勁地拖著載貨街車自她眼前的街道走過,她從未看過如此可憐的馬。
她只是站在原地,目瞪口呆不能動彈地試著適應如此可悲而陌生的事實。在胡桃木之家和山毛櫸農場,馬匹是赫利哥哥的寶貝,它們幾乎可算是家庭中的一分子。而這里的馬卻皮包骨,就像島上四處可見的壁虎般。她從未見過如此虛弱、病懨懨的動物,這景象使她的胃不禁翻攪起來,不論是炙熱的陽光或是擁擠的人群都無法使她踏上這種交通工具一步。
其實在沒看見街車前她就決定要走路回去,因為這是她父親通常會做的事,而她渴望能取悅他。現在,在她看過馬兒掙扎地拖著載貨的車後,她只覺得慚愧,因為她想走路的原因只是想取悅她父親,只是因為她自身的問題,而沒有考慮到那些動物。不過要去想象一件她從未見過的事是很困難的,生病的動物就是她不記得曾經見過的,無論是在貝維德、胡桃木之家、山毛櫸農場或柯氏工業,任何一個家族所有地或所處的社交圈都沒有這種事,就算真的有,她的哥哥也會設法不讓她看見。賴家的男性皆對她保護有加,她是賴家僅存的女性,賴氏是卜光榮而受尊敬的南方姓氏,就像祖宅前車道兩旁的胡桃木一般古老。而她的母親則出自柯氏,另一個南卡羅萊納的名門世家,具有被社會肯定的血統。
她的母親同樣也是位真正的淑女,被賴家所有的男人珍惜、嬌養及愛護著。但她在蕾莉還很小時便去世,蕾莉只能從沙龍壁爐上的畫像、及哥哥們和其他尊敬、崇拜她母親的人的描述中,想象母親的樣子。就像她的母親,她那五個哥哥總是把她和他們覺得有危險、不安全或不敬的事隔離,不論是上淑女學校——一所她被護送參加的學校,一所教堂女性端正品行及持家的稜堡——教堂、或是偶爾參加的晚會,總至少有兩位兄長隨侍在她身旁。
雖然她交際不廣、見識不多,但在她被保護的小世界里,每件事都平穩、自然地進行著,她的姓氏令人接受她,而且打開一道神奇的社交之門。淑女們都有一定的舉止,而且依次被她們的男人們珍愛保護著。
只除了一個男人,她的父親,一個從未在蕾莉身邊珍愛她的男人。他是她在此的原因,更是讓她如此緊張而不確定的原因,一個人該如何安排和十七年未見的父親聚會呢?他的反應又會如何呢?他今晚回來時他們就要見面了,她真希望這次會面很完美。
他的心跳越來越大聲,在他腦中像大炮爆發般的隆隆作響。蛇滑開了,山姆吐出將近兩分鐘來的第一口氣,他又自由了,幾乎。但他必須到達河邊,他繼續在灌木叢下匍匐前進,感覺到有刺的藤蔓拉扯著他的襯衫。地面上覆著一層厚厚的落葉,很快的藤蔓越來越少了,他更向前爬,直到地面只剩無月的夜晚般漆黑的濕壤為止。一小段距離後他又自由了,他猝然起身向前跑,鳥兒自巨大的菩提樹中像爆發的鉛彈般飛出,竹林上方的天空滿布著黑色的陰影,羽毛如雨般降落;不知名的動物尖叫著、沙沙作響地逃離。
一瞬間他被彩色的海洋包圍住——紅色的赤素馨花、黃色的芙蓉和紫色的蘭花,熱帶花朵甜美的香氣充滿在空氣中,溢入他干燥的舌頭和喉嚨。他置身在一個花的叢林中。他沖過它們,香味漸漸的消逝了。
然後目的地到了。水,他聞到河川的氣味,潮濕的水氣圍繞著他,顯示河川就在附近。空氣中充滿泥水的味道,身後西班牙語和土著方言的嘈雜聲消逝于遠處,代之以快速的流水聲。
如果他能到達河邊就算是成功了。百金河流向馬尼拉城外的湯都,那里擁擠的市場及街道是他甩掉追兵的唯一機會。那些追兵是古貴都的游擊隊,而他們之所以要抓他,是因為他有西班牙人、古貴部和山姆的指揮官龐安德都想要的一批槍支的消息,但若除了安德以外的人抓到他,他就死定了。
蕾莉在轉角附近徘徊,終于找到了湯都市場,一個喧囂雜沓的地方。在這里一切看來都是那麼匆促,幾乎可使一個淑女眼花繚亂。當各式各樣的商品在鋪著鵝卵石的廣場上擺好時,原始的運貨馬車及灰頂手推車紛紛停在人潮中,整條街上到處有人在叫賣他們的商品。
她慢慢走進市場,深受周遭異國風味的環境吸引,尤其是那些鮮艷的色彩閃爍的中國波紋絲綢,皇家紫和各種暗紅、海藍及深黃色的天鵝絨,都高聳而搖擺地堆積于矮小的中國商人旁。她向前走進人潮中,一輛載滿了巨大管狀的羊毛及絲質地毯的車子卻擋住她走向那些美麗絲綢的路,她停下來向四周看了看,只見一些彩色的簍子和土著的頭。就在她試著另尋通路時,某樣東西忽然映入眼簾,她停下腳步注視著。市場四周一群菲律賓婦女頭頂著一簍商品走著。雖然這景象對她而言並不新奇——在她老家的洗衣婦女也都是以這種方式拿籃子,但這些簍子有那些籃子的兩倍大,而這些婦女幾乎只有它們一半的大小,此外簍子里還裝滿了人量金黃色的木瓜、綠色及粉紅色的芒果和一些橙色陌生的瓜類。
她的左側傳來強烈的海洋氣息.她轉身過去只見幾台裝滿了死魚的手推車正面向她,魚販在魚身上澆了些海水.企圖在強烈的午後熱氣里保待它們的新鮮。這氣味消退了一陣子。但不久又再度出現,她擠過人潮試圖遠離這股惡臭。
湯都市場上興奮、自由的狂熱氣氛,就像那些被捕的魚般吸引蕾莉的注意力。命運天注定,被人群吸引的她,對即將來臨的風暴毫無所覺,更完全不知道這一天下午,將會使她受盡所有保護、地位顯赫而寂寞的小小世界完全改觀。
第二章
山姆還沒死,但他卻覺得置身地獄一般。他是如此該死的疲倦,渾身濕透,肺也好像有火在燒似的。繼續跑著,他忽地低頭躲過低垂的菩提樹、跳過露出地表的樹根,然後繼續逃亡。他願意用佣兵一個月的報酬換伏特加來緩和粗澀發燙的喉嚨。如果能甩掉他們,他要一頭栽進最近的進口伏特加酒瓶里。此刻他就幾乎感覺得到「老黑」的美妙滋味,這個想象激勵了他。
他以彎刀沿河砍出一條和竹林隔離的路,他可以听見他們正尾隨他而來,快要追上他了。聲音越來越清楚,他甚至可以分辨出幾句西班牙文和塔加拉族語。他無聲詛咒著,他已經不再年輕,也跑得沒有以前快,一把大刀自他身邊堪堪飛過,銳利且致命地砰然刺入一株菩提樹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