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地、傷心地失落了一切的回憶。
我甩甩頭,不願再回想,也更不願再面對多年前對我甜言蜜語、卻丟棄了我的人。因為我做得比他更糟,他背棄的是一個成年女子,我背棄的卻是我親生的嬰兒。
我推開了他,快步走出起居室。
外面的天已經黑了,黑得讓人覺得寂寞與恐慌。
※※※
方東美生前所居的小樓,徹夜傳來和尚誦經聲,祖家的傳統是死者二四小時內不可移動遺體,同時有人助念以利往生。
小小孩當天晚上病了,發高燒而且嘔吐。
有誰想得到,一個五歲的孩子,會在那麼重要的關頭說那麼可怕的謊話。
我感到噬心的痛苦,般若居里,到處都是異樣的眼光和竊竊私語,我不能禁止人們胡思亂想或散播謠言,而且,不管人是不是我殺的,方東美——都已不在了。
我從心到身涌起了陣陣寒意。
很明顯地,這是謀殺,但,為了什麼殺死她?殺她的——又是誰呢?
是——祖英彥?不!不可能!盡避方東美是他最大的麻煩,但我深知,他再怎麼生氣,也不至于殺她泄忿。
長夜漫漫,我腦中浮現的是方東美俯臥在床上的身影、小小孩說謊的聲音、祖英彥眼中的怒氣……種種音聲影像交織在一起……纏繞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
「凶手!凶手……」我听見了無數的耳語,在草叢里、牆壁間,甚至空氣中隨著誦經聲不斷地傳來。
我不是凶手!不是!我申吟著醒過來,就在張開眼的一瞬,一個黑影從我床頭跑開,我驚愕地坐起身來,可是那黑影一下子就不見了。
是惡夢嗎?我坐在床上不能動彈,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在發抖。
如果有人殺方東美,那麼,下一個,會是我嗎?
我一直沒能再闔眼,天亮時,我打開房門,有人把一份早報放在那里。
匆匆翻到社會版,整版都是祖家的消息,記者進不來般若居,可是他們得到的消息真不少,除了派人在刑事警察局取得第一手資料,也到般若居外面拍到照片。他們居然有辦法到永昌總管理處對面大樓,拍到了昨晚的緊急會議。
祖英彥主持會議的照片,神情十分憔悴。
他現在的處境跟我一樣,都是嫌疑犯。
神通廣大的記者找到從前服侍過方東美的護士小姐,于是她吸毒、戒毒……都一一曝光了。
而請來現身的護士不止一位,記者暗示,祖英彥為了方東美傷透了腦筋,是有可能殺妻的。
他們也沒放過我,我被描述成「神秘女郎」。
小小孩的證詞對我最為不利,記者也用這一點大做文章。
可怕的是只不過短短一夜,般若居已成了陰風慘慘,風聲鶴唳的鬼屋。
右下角的一張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
經過了昨天下午方東美給我的震驚,我原以為不會再有什麼事使我吃驚,但這張海濱小木屋照片,使我心跳幾乎停止。
照片旁有一篇小小的介紹,我和祖英彥多年前在海濱共同生活。
但,慢著,報上照片的小屋是完整的,一點也沒有被焚毀的跡象,連檐角的風鈴都是好好的……意思是暗示我跟祖英彥合謀……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全身一陣發冷,當然不可能是報社記者半夜去搶拍這張照片,必定有人提供,而這有心人六、七年前就做好一切準備……
我打了一個冷顫,恍若隔世的一切像浪潮來襲,在海濱曾灑落的歡笑,曾留下來的痛苦。
而今我卻要面對這難堪的一切,還不能逃走。
打開電視新聞,守候在般苦居門口的記者正轉播著里面的動靜。
「神秘的愛麗絲!」記者這樣的稱呼。
那個提供照片給報社的有心人,一樣也提供了不少資料給電視台,這下不論是「神秘女郎」還是「神秘的愛麗絲」都要大大出名了。
我把臉埋在膝蓋上,也許,不用多久,我未婚生子的事情也會曝光。
當然,那得看「有心人」高興。
經過小小孩房間時,我听見他在哭。
我知道他哭什麼。
說了謊又不能向對方道歉,已經是說謊的懲罰之一了,更何況他還得受良心折磨。
保母面有愧色的說,小小孩剛剛告訴了他,昨天他在警察面前撒謊,是王美娟教他的。
「為什麼?」我問。
「她心理變態。」保母說,王美娟告訴小小孩,是愛麗絲害死他媽咪,要他替她報仇,所以他才這麼說。
王美娟惹了這麼大的禍,不但害了我,也連帶把祖英彥扯進去,祖英彥查出來,她必定吃不完兜著走。
「你——」保母沉吟了一下,問︰「報上說的那些,是真的嗎?」
我若能滿足所有人的好奇,會到電視台現身說法,否則逐個解說可是太累了。
我告訴保母,如果小小孩改變主意,我會在教室等他。
半個小時後,她領著臂上別了一塊黑紗的小小孩來了。
「愛麗絲!對不起!」他又紅了眼楮。
我問他,下次還會隨便听別人的指示而說謊嗎?
他說,再也不會了。
想必昨夜到今天,對他而言是極其痛苦的經歷,他失去了母親,又撒了大謊。
正在這時,王美娟派她的隨身佣人阿芬來說,警察帶法醫來般若居,要我到現場去,祖英彥也交待要帶小小孩一道,警察還有話問他。
到了方東美的香閨,律師問我,需不需要特別協助,我告訴他我很好,倒是小小孩可能有點問題。
一旁的王美娟立刻臉色大變。
「不應該讓小孩接觸到這種事。」她向律師建議,是不是能由她代表小少爺,回答警察的問題。
律師驚訝地看著他。
王美娟自然有她合理的解釋,小小孩是祖家未來的繼承人,實在不合適拋頭露臉,而且萬一受到驚嚇,對小孩未來有莫大的壞處。
她的振振有辭並未得到律師的同意,律師說,小小孩是重要人證,如果不能出面,對破案有莫大影響。
「他昨天不是已經說過了。」王美娟不耐的反駁。
律師說,這是祖英彥的交待,況且今天還要做筆錄,他會盡力協助我們。
王美娟討了個沒趣,狠狠瞪了我一眼,便不再說話。
警察問我話時,我照昨天的情形又說了一遍,警察也不再逼問我。
問小小孩時,他悶著頭,低聲說︰「我跟愛麗絲來找我媽咪!」
他的話才一出口,除了保母和我,所有人都面面相覷,因為他說的完全跟昨天不同。
「昨天不是說你和愛麗絲在捉迷藏嗎?」警察問。
「那是她教我說的!」小小孩哽著聲音。
「誰?」警察問。
王美娟的臉一陣青一陣紅,又一陣白。
祖英彥在這時候來了,看起來精疲力盡,但是一雙眼楮還是那麼沉著,冷冷地往房里一掃,似乎每個人都被他看透了,看穿了。
王美娟的臉像要哭出來似的難看。
祖英彥沒有發脾氣,只是坐下來,安靜地听警察繼續問。
警察現在對我不感興趣了,另把箭頭轉向扯謊的人,從下午兩點一直問到四點,問來問去都只有那幾句話,跟疲勞轟炸差不多。
我們因為要對質的緣故,只好也被迫坐在那里。
法醫勘驗過後,遺體才移走,我看著方東美被殯儀館的人全身覆蓋著白布,放在擔架上抬走,心里不由陣陣的涼。
也不過是如此了。
她自己娘家和所嫁的人都是財閥,但是死了,也就是死了。
和尚們仍敲打著法器,念誦著經文,跟在殯儀館後面的車子走了。般若居所有的佣人自動在大門口列隊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