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和諧地,與小鎮人和睦相處,好似根生土長的一樣。
祖英彥有了鋪保、人頭保,高高興興去上班了,第一次拿薪水回來時,沒到家就在外面大聲叫我。
只有區區的一萬八千元,是初級人員的起薪,但我們比中大獎還高興。
除了生活費,我們還有一點錢可以用。
「你該買雙鞋子了。」他指著我的運動鞋,連穿了半年,再耐穿的名牌也灰頭土臉的。
鞋子終歸是鞋子,舊一點,難看一點也就算了,倒是祖英彥在合作社上班,也該注重儀表,所以我主張存起來,好買西裝用。
「現在是大夏天的,誰穿西裝?」他覺得好笑。
再過兩個月,天氣冷了,再也不是一件襯衫能應付得了。
「以後的事等以後再說。」祖英彥一心想給我買高跟鞋,最好再買件迷你裙,他喜歡我穿得很性感,「不過只限于在家里哦!」他聲明,漂亮衣服給悅己者欣賞就可以了。
那豈不暴珍天物,我恐嚇他,穿高跟鞋、迷你裙可以,但是一定要穿出去秀一秀。
「那就不必了。」祖英彥瞪大眼楮。
我們省下五千元,存在郵局里,作為新西裝的第一筆基金,還有些錢,足以上館子飽餐一頓。
祖英彥又有意見了。
「太貴了,不如在市場買材料回家自己做。」他說。
咦!這會是鼎鼎大名的永昌集團繼承人說的話嗎?我簡直不敢相信哩!
「我是一家之主,說的話就是聖旨,你敢不相信?」祖英彥威嚇地用食指刮刮我的鼻子。
天呀!不到半年前,他老人家出入有專人駕駛的凱迪拉克,上下班乘專用的豪華電梯,做主的是九位數。
現在竟然會嫌鄉下家庭式小飯館的菜太貴了。
炳哈哈!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我笑他,笑得闔不攏嘴,然後仔仔細細地端詳他,跟在台北時比起來,他多麼地不同。那時候的他,高尚、尊貴,有些兒驕傲,有些兒陰沉,等閑的人被他看一眼都會消受不起。
而現在——
「現在怎麼樣?」祖英彥追問。
「好像星星王子走到垃圾堆來了。」我老實說。
吃完飯,祖英彥去煮咖啡,我們在陽台上喝,晚風徐涂,落日漸下,遠處近處只見漫天霞光。
能擁有這樣的生活,我還能要求什麼?
這就是人間的幸福吧!我想起了修澤明,唯一不明白的是,為什麼那許多年前,他就有足夠的智慧知道,他並不適合我。
天黑時,我們才回到廚房,祖英彥洗碗,我做茄謄,這是紅樓夢的經典名菜,與我們現在的儉樸生活不符合;但是生活也有出乎人意料的時候,小鎮傳統市場每天都會有些便宜大驚喜,昨天的主角是茄子,又肥又大,紫寶石般的茄子一根一塊錢,買十送一,我們買了許多,先腌過曬過再和筍子、香菇、草菇、豆干……切成小丁,依次用油爆了,加上高湯、糟汁,爆干了,裝入小玻璃罐里,好好收著,真是無上美味。
「你真能干。」他吐舌頭。
他還不知道我的偉大計劃呢?再過一段時間,等天氣冷了,蘿卜大白菜會特別便宜,那就是我大顯身手的時候了。
「真的嗎?真的可以賣錢嗎?」他非常有興趣,「你要在哪里出售呢?」
那當然是要先成立公司,組織銷售網,做電視廣告,雇工讀生到處發DM。
「你確定只是賣醬菜?」他問。
我瞪他一眼,心里竊笑,倘若試驗成功,唯一的銷售管道當然只有到菜場敖近擺地攤,到時候他可得跟我蹲在一起,大聲叫賣哩!
「醬菜!醬菜!好吃的醬菜——」我編著廣告詞,要他喊叫一番,他還十分認真的演練,把我笑得東倒西歪。
「你好好在家坐著。」祖英彥被我笑得生氣了,「不準出去拋頭露臉的,一家子有一個人上班賺錢就夠了。」
他去上班也沒什麼不對,但就是,就是——
「就是什麼?」他逗我。
就是太——招蜂引蝶了,這不是說笑話,祖英彥跟一般男人不同,他——長得太好了,一八九公分的高個子,本來就是鶴立雞群,一張俊秀斯文的面孔,很難不教少女動心。
他在合作社是試用期間,得在各櫃台間實習,從存款、定存……授信,得—一做遍,據阿婆說,他一站櫃,就總有女孩子來盯著他不放。
不過這麻煩對信合社來說,是愈多愈好,不論是誰,進得信合社門來,總要存提款,或辦其他手續,增加信合社為鎮民服務的機會。
祖英彥苦笑。
人總是沒有十全十美的,他的最大缺點就是長得太好,大招搖了,他真的不需要長得那麼好,讓別的女人起心動念,真是造業。
「你不也是女人嗎?」他不服氣。
我沒有回答,只靜靜玩弄著他襯衣上的鈕扣,他對我的愛比他耀眼的外表,來得更存深度,也更有意義。
「回答我呀!他催促著。
我靠在他胸膛上,傾听他的心跳、他的呼吸,這便是人間的幸福,我得到了他,他也得到了我。
這時候的我,只沉浸在幸福中,完全不知道幸福跟世間其他的東西完全一樣,有著成、住、壞、空的道理。
我們的幸福太過、太滿了,而我原是不配擁有這樣幸福的。
※※※
祖英彥在信合社上班的第三個月,有天不到中午就回來了。
「今天怎麼這麼早?」我驚奇地,信合社中午時間最忙,所以祖英彥也在社里搭伙食。
他坐下來,勉強地一笑︰「我辭職了。」
他不肯多做解釋,我也沒有再問,不管他做了什麼,我都該支持他。
我倒了杯水給他,他一口氣喝干了,在長榻上躺下,仿佛倦極,閉上眼楮。
我不敢吵他,用心做了午飯,去喊他吃飯時,他已經睡著了。
祖英彥很捧場,不但恢復了食欲,還有說有笑,只是對辭職絕口不提。飯後,我們去散步,走到了沙灘,他若有所思地瞪著浪潮,這麼美的風景也不能使他真正快樂起來。
「我就知道……」他哺哺自語。
「知道什麼……」我莫名其妙地問。
「沒什麼。」他收拾起陰沉的臉色,恢復了笑臉,努力地笑著。
有生以來第一次,我覺得他表現得如此虛偽,他——在擔心什麼呢?
他笑得太努力了。
之後的一個禮拜,祖英彥都待在家里,我提醒他該去應征新工作,他只是敷衍著,並不行動。
也許,他並不喜歡在信合社工作,太「拋頭露瞼」了,我留意著其他工作機會,有天報上登了個啟事,我高興地拿去給祖英彥看。
東河是有名的大企業,離小鎮五公里處有一個廠,需要一名經理,大專程度,有相關工作經驗,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適合祖英彥?
他看了,並未如我期望的興奮,但還是打起精神,穿上我待地熨好的白襯衫,打了領帶去應征。
很快地,通知書來了,祖英彥曾說,筆試當天一切都很順利,他的條件也是應征者當中最好的。
然而,打開了通知書,祖英彥並未得到那個工作機會。
我不敢告訴祖英彥,但他還是知道了,一副無所謂的,早就知道了的表情。
看到那表情,我也無法再隱瞞自己,其實早在他去應征任何工作前,就沒有了資格。
信合社的工作也就是這麼丟掉的。
祖家和方家的勢力超過我所能想象。
傻瓜!我拍了他一下,這有什麼好難過的,祖家、方家再厲害,終究不是皇帝。
就算是皇帝,我們也有變通的辦法,甚至我們可以自己開個小店,這附近就是海灘,有得是小生意可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