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輕看我自己,不管到了何處,我都會有辦法活得下去。
而且活得尊嚴。
至于快樂與否,已不再是生活的重點了。
阿唐為我餞行,燒了滿桌的菜。
我不能不接受她的盛情。
她告訴我,這是最後一次為我做事,我離開後,她也要回宜蘭鄉下去,她受不了星辰居老換女主人。
我跟她說這樣會傷陳嵐的心。
她回答︰「我顧不得了,為何人人都要傷我的心!」
阿唐做完萊,我要她一起上桌來吃。慕塵開了一瓶秦阿姨的珍釀,琥珀色的液體在圓肚子酒杯中香氣四溢。
我卻沒有品酒的心情,我渴望一醉。
一醉——解千愁。
愛情跟戰場也沒什麼不同,往往是有去無回!既然夢不能圓,醉了又有何妨?
我們三個人踫過杯之後,阿唐首先喝光了杯中酒。
「你不能那樣喝!」慕塵阻止她,「喝得太急會醉的。」
「我才不在乎。」她又重新倒滿酒。
「你不能再喝了。」
「別這樣小氣。」她不高興地說,「我喝兩杯酒算得了什麼?」
慕塵只好由她。
她在這之前,從未喝過酒,逞英雄的結果是以最快的速度倒下去。
她起初還又哭又笑,但我好不容易把她拉回房後,她咕咚一聲躺上床便立刻睡著。
桌上只剩下我們兩人。
「我敬你。」慕塵說。
我舉杯時,心中感慨萬千。還記得第一次到星辰居時,這兒花香鳥語,到處是笑聲。
「下雨了。」他忽然說。
我側耳听,窗外果然有了沙沙的雨聲。
漆黑的夜中,那雨讓人覺得好淒涼。
不久之後,天空亮起了閃電,又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雷聲,山谷中的電擊教人心驚,更糟的是在擊中的地方還夾雜著火光。
正在詫異間,忽然電燈全熄。
「停電了!」
「是不是保險絲斷了?」他急忙起身要去找手電筒檢查開關。
「不用去了,你看,外面的燈光全都沒有了,可能電路剛才已被閃電擊中。」
「我去找蠟燭!」他說。
我在黑暗中坐著,很快就適應這無邊無際的黑暗。
它——適合我的心情。
我應該坐在黑暗中,再也不要見到陽光……
驀地,黑暗中又亮起了閃電,仍如匹練而下;雨也變得好急,草木搖動著,天地間像在悲悼什麼似的,發出世紀末般的聲音。
「江楓?」慕塵端著燭台進來,燭光中,我見到他的臉。
他的臉被陰影籠罩著,宛若陌生人。
我笑了起來。陌生人!我們是相愛的陌生人!
他把燭台放在桌子當中,跟花擺在一起。
燭光晚餐、黑夜、冷雨……
悲切中,卻有另一分奇異的情調。
我舉杯,這次一飲而盡的是我。
「別喝得這麼急。」他伸手接過我的杯子。
「小氣。」我學阿唐罵他。
「我不在乎你罵我什麼,在你眼中我還有什麼尊嚴?」他黯然地道。
「不跟你吵架。」我笑著說,「免得你日後想到我,永遠是吵架時齜牙咧嘴的怪模樣。」
「我不想你,一輩子不想你!」他重捶桌子。
「不想就不想,還要賭咒發誓?」
「我發誓,不再想你。」他哽咽著忽然痛哭出聲。
我又倒了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為何不飲盡杯中酒?
他很快地便自失態中恢復。
「你喝吧!不過總得吃點菜。」他夾了一筷子黃魚給我。
阿唐枉燒了這麼一桌子萊,在我被酒燒得發痛的嘴里,任何好菜都失去了味道。
窗外風雨依舊,玻璃中也同時映出桌上的燭影,漸漸地,燭影變成了兩個、三個、四個……幾乎完全重疊在一起。
我發出了笑聲。
「你喝醉了。」慕塵擔憂地說。
我敢打賭,他害怕,比我還害怕。
但辛巴達中的薛哈娜莎德不是說過,恐懼與忿怒各走不同的道路嗎?
我恐懼也忿怒,但眼前沒有任何一條可以宣泄的道路。
上天並不厚待我。
它讓我的一生都在別離中度過。
別離。
我的笑聲中摻雜著奇怪的哭聲,我不想哭,一點也不想,卻無可奈何。
我們終是沒有喝完瓶中的酒,也沒吃光桌上的菜。
我像阿唐一般的醉了。
蒙朧中,有人用冰冷的毛巾輕輕替我擦臉,我難受地側過臉。
「別動,乖。」是慕塵的聲音,他托住了我的頭,我心中清楚,卻無法拒絕他。
他把水杯湊近了我的嘴唇,我貪婪地喝著。
「慢慢喝,別嗆著了。」
他溫柔的口氣又像從前了,但我在模糊中想到他的婚姻,卻更加酸楚。
「不要哭!不要哭。」他柔軟的唇在我頰上摩擦著……
強大的浪潮襲了上來,我醉了,醉了,飄在那浪潮之上,一波又一波,一波又—波……
第十章
醒來時,我睡在自己床上,慕塵趴在一邊,也睡著了。
我坐了起來,只覺頭痛欲裂。
醉竟是這般難忍的滋味。
「江楓!江楓!」慕塵發出了囈語。
「慕塵!起來!」我搖他,「快起來,你不能待在這里!」
他滿眼紅絲地抬起頭,一聲不響站起身,歪歪倒倒地走了出去。
我翻過身,用枕頭蓋住頭繼續睡,一直睡到了中午被阿唐喚醒。
「江小姐,有人來看你。」
「誰?」我醒不過來。
「你們公司的人。」
「說我不在。」
「還有另一位,他說,他說——」
「說什麼?」
「他說他是你父親。」
又來了,我煩倦欲死。
「不見。」
「我已經說過你在。」阿唐又推我,「江小姐,自己的父親怎能不見。」
「他不是——」我申吟著。
「自己的父親還有不認的。」她自說自話的把我拉起來。
我差點發脾氣,但一看到了阿唐的臉,氣就消了,一夜之間,她憔悴了很多。
也許過了今天,我們今生今世就不再相見了,我內心的火焰一下子熄滅。人
與人的相識、分離,不都是個緣字?
「我自己來。」我接過阿唐手中的梳子,開始整理。
雖然梁光宇是不相干的人,但我還是決定以禮相待,我不再是小孩,舉動也
懊成熟。
陪梁光宇一道來的是董事長,這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原以為陪客會是張
飛龍,沒想到他還不夠資格。
「請坐。」我出來時梁光宇還站著,他是個驕傲的人,當然張董事長也不會
獨坐。
梁光宇坐下了,他有些激動地看著我,難道他仍認為我是他女兒?
可憐的老人,失去摯愛的妻子後,他的精神受到太大的刺激,巳經有些不正
常了。
但可憐歸可憐,我已打定主意,他若是對我父母有什麼不禮貌,我一定要反
擊。
阿唐泡了茶上來,但張董事長卻站起身來︰「抱歉,我還有事,你們談。」
看情形,梁光宇今天還真有要事,連張董都不能在旁邊。
阿唐看著我,我點點頭,她退了下去。
「這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有話就直說了。」梁光宇用力咳了一聲。
他很緊張。
說實話,他真不該在這時候來煩我。
我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至少,我得想辦法恢復清醒。
「听說你要辭職?」他又重咳一聲。這下倒不像作狀。我懷疑他真的有病。
他的臉色很壞。
「我已經不去上班了。」
「听說你還要離開此地。」
我不知道他的「听說」有那麼重要。
他也不必隨便听說個風吹草動就跑來看我。
「如果你要離開,可以跟我去日本。」
「日本?」
「我在那兒有成就有事業。」
「這跟我沒有任何關系。梁先生,我不是你的女兒。」
「不管你是不是我女兒,你都可以放心的跟我走。」他恢復了他的自信,難
道我的現狀真看起來那般悲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