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塵——」我對他復雜的眼光有些難過,或許,我扮演的不是什麼好角色,但我已成功地擊敗悲傷,我不能再讓任何沒有意義的情緒打垮我,我也希望他跟我一樣堅強。
「我在听。」他的目光柔和了。
「我很沒趣,對嗎?」
「你像個老師。」他微微一笑,「你一直都像個老師。你跟慕竹在一起時,也指導他的人生?」
「你哥哥接近完美,永遠不要任何人指導他。」這是我第一次平心靜氣地跟他談論慕竹。
「原來是他指導你。」他哼了哼。
「他也不指導別人。」我搖頭,「我之所以說他有完美的人格,便是他的人格能給別人相當的影響力,潛移默化。」
「你說的好像是個聖人。」
「對我而言,他就是聖人。」
慕塵沒有再說話。
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夠改變慕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他是我心中的一個精神象征,但經過了這許久我也體會到一件事,我應該把這精神象征盡量升華。不再拿任何人與他相比。
「我很遺憾我不是聖人。」慕塵黯然地說。
「你也不需要做聖人。」
「哦?」
「一個家出一個聖人,巳經夠了。你生來是該做出色的音樂家。」
「對你這點我倒是能夠勉強稱職。」他微微一笑。
我們挑了個日子,替秦阿姨移靈,又選好黃道吉日出殯。
慕塵和我商議除了星辰居的鄰居外不驚動任何人,當然包括無所不知的記者。
但他們非但無所不知,還無所不至。
喪禮當天,記者們又出現了,但幸好他們對于亡者還存相當的敬意,只站在遠處,以望遠鏡頭捕捉所需要的畫面。
在慕塵回來的這段日子中,再遲鈍的人也能發現他的轉變。這天早上他來敲我的門時,我驚奇地看著他的黑西裝、白襯衫。
他的面容上依然有著哀傷,但英姿勃發的氣質是怎麼也掩不住的。
「嗨!」他輕聲對我說,「準備好了嗎?」
我點點頭。
「謝謝你,江楓。」他的語意誠摯。
「謝什麼?」我突然害羞起來,不敢看他。
「謝謝你為沙家所做的一切。」
「我並沒做什麼!」
「你做的每一件事對我都有特別的意義。」
听他這樣說我很高興。
但當我領悟到他在對我做什麼時,我呆住了。他的上身往前傾,雙手捧住我的下頦,柔軟的嘴唇輕輕地吻了我。
放開我!我的心中叫,但整個人卻有如化石一般動彈不得。
「別這樣看我,我會覺得有罪。」他的手撫模著我的長發,那麼地溫柔.好似撫模著的,是一個夢。
我不能回答他,也不能思想,仍是發呆,過了一會兒,才發現淚珠沿頰而落。
「你哭了?對不起,是我冒犯了你……」他慌了手腳,急忙替我拭淚。
我很難為情自己怎麼還像個小女孩,仍會為感情無比的悸動,仍會為一個溫柔的吻痕、一個可愛的手勢落淚。
我握住他那只替我拭淚的手。
阿唐就在這時侯來敲門,催我們下去。
喪禮的儀式很簡單,但是很隆重。
比風新村的居民差不多全來了,他們都認得秦阿姨。秦阿姨也是第一個離開這世外桃源的人。儀式進行時,不少人紅了眼楮。
我沒有哭,慕塵也沒有。
天空那麼藍,太陽那麼好,如果秦阿姨活著,她一定為這樣美的天氣欣喜。她喜歡一切美好的事物,包括好天氣、好朋友、好的食物……
牧師在為她念《聖經》時,我望著天空,不知為何,竟然覺得一陣暈眩。
等到喪禮結束,人都散去時,我發現梁光宇也來了;站在最後一排。
他來做什麼?來告訴我,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兒?真可笑。我想起前幾天他在醫院的失態就皺眉頭。
他自己倒是一點也不難為情,還對我微笑致意。
當陳嵐和另幾位從山下來為秦阿姨送行的朋友到星辰居時,梁光宇也進來了。
我沒有邀請他,但他既然來了,也不能推他出去,只有把他當客人。
他沒有和大家坐在一起談淪秦阿姨的生平,而是自己一個人推開玻璃門,站在露台上,態度從容,自然,就像這是他的家一樣。
阿唐端了小點心去招呼他,他很客氣地吃了一塊。
然後我從窗里看見張大夫的車上山來了。
「張伯伯。」我迎了出去。
他的形容憔悴,不再像從前那個生氣勃勃的名醫。他也老了,我心中一陣惻然,我還一直以為他會永遠年輕,卻不料他也像個平凡人步入他生命的最後一段路程。
「對不起,我沒有來參加葬禮。」他顫巍巍的握住我的手。
「我明白。」我當然能夠明白他為何顫抖,他愛了秦阿姨一輩子,秦阿姨也矜持了一生,直到逝世都沒有接納他。秦阿姨去時,他也病倒了,他的愛太深,情太切,恐怕一生都無法復原。
「我很抱歉。」他咬住唇,大太陽下,他竟在流冷汗,我發現他的臉色壞極了。
秦阿姨去世時很平靜,他不需要抱歉什麼,不論是站在醫生還是在朋友的立場,他都盡力了。
「張伯伯,請進來坐。」我把這個可憐的老人扶進屋。
我原以為梁光字就要在露台上站一輩子,但他在張大夫進屋時,竟快步趨前。
「張醫生。」梁光字神色興奮如遇故人。
「你是——」張大夫視茫茫,根本想不起他是誰。
「梁光宇,還記得我嗎?」梁光宇不知為何如此激動,「我是梁素美的先生。」
「梁素美?」
「我們以前住你隔壁。」
「小梁!」張大夫這才想起來,跟他握手,「你好嗎?」
一個60歲的老財閥被稱做「小梁」,我真不知以梁光宇目前的身份地位該怎麼對付這種場面,但他卻一點也不以為忤。
「還好。」
「你太太呢?她好嗎?」張大夫這一病已經病胡涂了,他到現在還沒發現未發跡前的小梁和目前的梁光宇有何不同。
「她——去世了。」梁光宇嘆了一口氣。
「怎麼會——」張大夫張口結舌。坐在一邊追悼秦阿姨生平的人們被這對老友的乍然相逢吸引了,全停止談話。
「我听你的勸告,帶素美去日本謀發展,一晃眼都快30年了。」
「對了!在你們走之前,我還幫素美接生過一個孩子,是女兒,你們後來有幾個孩子?」
「沒有了,就這麼一個女兒。」
「這次跟你一起回來了嗎?還是留在日本?」
「她一直待在台灣。」梁光宇深深吸了一口氣,「還好她沒跟著我們。」
「這是什麼意思?」張大夫謹慎地問,我發現當他有件事可做時,比呆呆地思念秦阿姨時要好。
「我們托養的人待她很好,讓她受了高等教育,她目前擁有一份好工作。如果當時我們帶她去了日本,她根本不可能得到這些,那時侯我們自顧不暇,更談不上栽培她,讓她受教育了。」
我希望他指那個人不是我。
「如果可能,我想見見她。」我相信張大夫說的是客氣話,他此時不可能有心思去看誰。
「你巳經見到了。」
「你帶她一道來了?」
「她一直就在這里。」梁光宇用一種充滿感情的聲音說。
我希望梁光宇能夠停止這種無聊的認親行動,他總不能看到每一個跟梁楓一樣大的女孩子,就趨前大叫︰「我的女兒!」
但他似乎認了真,連張大夫都跟他站在同一陣線上,這一點令我相當難過。
張大夫說︰「小楓,你長得真像素美,你跟你母親年輕時一模一樣。」
他甚至給我看梁素美年輕時的照片。我很驚訝她是一個美女,她有雙明眸、漂亮的鼻子、瓜子臉,但那跟我有什麼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