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都不相信這個耳光造成的破壞力,可是,剎那間,兩個人都承認了這個事實。
它打碎了外表完美,但內在早就不堅固,早就搖搖欲墜的東西。
只是提早瓦解而已。
想想的臉孔出現了鮮明的指印。
她生平捱過兩記耳光。
現在她知道那是某種感情崩潰的表征,但因為早已出現前兆,所以沒法再挽救了。
原因往往就是結果。
她不想哭泣,因為先前她曾哭得太多。此刻,一切都不再必要了。
她定定地看著普湄湄,她從沒有認識過母親,此時也是!然後,她收回了視線,轉過身,慢慢走回房去。
「想想——」普湄湄忽然全身劇烈地顫抖。
但是想想不回頭。
她無用的呼喚,在大廳中傳來空洞的回聲。
十多年前,尋杰臨別的話可怕地應驗了。
他曾教她——想想!你要好好想想,怎麼會生下這個小孩的……
普湄湄的喉嚨不能再發出聲音,她的雙手向前伸了一下,然後迅速地掩住面孔。
她沒有哭泣,只是太疲倦了。
每天不間斷地做美容操、按摩、注意飲食……到頭來,還是發現自己老了。
衰老是多麼可怕的事。
如果沒有這個女兒,她不會這麼快就老。
由于看著她自嬰兒變成幼童,變成學童,然後,一晃眼,不知不覺變成了少女。
成為了有思想有主見的少女!
她的青春,她的光芒,是多麼壓迫人的東西啊!
還有那可怕的反抗。
那反抗的頑強火焰,是會摧毀靠化妝靠保養偽裝的心情的。
普湄湄一時忍受不了這份排山倒海而來的痛苦,身子一歪,就倒在沙發上。她希望地球能在這時裂開,把她整個地吞噬進去。
歐世旭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著。
他索性下了床,自一本厚書中,取出一張因年代久遠而發黃,但仍保存得很好的照片。
照片是由他父親很久以前的日記中找出來的。如果不是因為好奇心翻閱了那些日記,他也不會突然沖動地跑到台灣來。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
他嘆了口氣。
照片上是一名極年輕的女子,背景是巴黎鐵塔。
背面有一行娟秀的小楷——湄湄于巴黎深秋,一九六0。
湄湄是她的名字?
案親的日記中存有女性照片,他本來就有點疑心,到後來閱讀了幾頁已變脆變薄的紙頁,他才恍然大悟父親的秘密。
無聲無息,給埋藏在日記中十九年的秘密。
但它並不隨著歐加羅的去世而死亡,因為這個秘密在世界上,留下一個種子。
那個他不曾謀面的小女孩,便是他的妹妹。
她今年多大?十七?還是十八?
歐世旭當時是幾乎顫抖著看完那後半部的日記,看父親在巴黎和那名叫湄湄的女子在巴黎重逢,看著他們浪漫又快樂地相愛著,看著湄湄懷著孩子如何地想進入歐加羅的家庭,也看著歐加羅是如何巧妙又殘忍地閃避到國外去……
但父親美好的形象並不因此而幻滅,反而更加鮮明起來。
他真真正正地活過——愛著、恨著、逃避著、苦惱著……以平凡一如常人的七情六欲在這世間走過他為時三十多年的一生。
歐世旭為湄湄可悲的愛情激動了。
由照片看來,她極美極秀……不知道妹妹是不是也有著和她同樣的相貌?
妹妹!
歐世旭情不自禁地念著這兩個字……多麼可愛又多麼親密的兩個字啊!
他以為自父親和母親的相繼去世後,世界上再沒有了親人,卻不料還有個同胞手足。
在歐加羅的日記上記載著她的名字。
想想。
想想!歐世旭低低喚著,一遍又一遍,想想——這便是他的親妹妹啊!
可是她在哪里?是不是還住在小鎮舊居的隔鄰?是不是有一個快樂、幸福的家?
他本來一回國就想趕到小鎮去的,但真正到達了中正機場,他卻躊躇起來。
他不能如此冒失,他要留一點緩沖的時間給自己。
他把相片收回那本厚書中,嘆了一口氣。
第八章
秦子玉一個人坐客廳的小吧台旁喝酒。酒這種東西實在很奇怪,快樂的時候喝再多也不容易醉,但心里一悶一煩,只要兩杯下肚,頓時就頭重腳輕,況且他是不擅飲的人。
「子玉,你怎麼啦?」歐世旭走出房,看見他趴在吧台上,有點意外。
「坐!」秦子玉抬起頭,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觸礁了?」
「喝酒自己倒!」子玉把酒瓶一推。
「冰塊在哪里?大白天你怎麼能就這樣喝?太傷身體了!」
秦子玉往吧台一指。
歐世旭掀開一塊活動的蓋板,走進吧台里,坐在高腳椅上,面對著他︰「有什麼心事不妨說出來听听!一個人喝悶酒不是辦法。」
秦子玉攤攤肩膀,一副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
歐世旭在他的杯里對上水加了冰,然後給自己開了罐台灣啤酒。
秦子玉眼里熬夜的血絲未退,神態十分沮喪,嘴唇也抿得緊緊的。
歐世旭瞅著他,心里早就猜到怎麼一回事了,不過總得由他開口先說,如果自己太熱心的話,反而有挖人隱私之嫌,對誰都不好。
這時候,電話響了。
一听急促的鈴聲,秦子玉的神態大變,由沮喪變成興奮,連忙走到放電話的雕漆小幾旁去接听。
歐世旭留神地瞧著他的表情。
看情形,打電話的人,必不是他心目中在等的那個人,因為他的表情在瞬間又由興奮轉為低落。
他低低講了幾句,便放下電話,重坐回吧台的高椅上,「世旭,忙不忙?」
「你說現在?」歐世旭看了看表,「我約了一位一直替我們管理在台灣產業的律師談事情,恐怕不行。怎麼,有事嗎?」
「也沒什麼,我舅媽打電話來,要我去一位世伯家,想約你一道。」秦子玉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推了半天我舅媽就是固執得要命!」
「噢!我明白了!你那位世伯剛好有一位及笄的千金是嗎?」歐世旭笑了,他真是聰明人,一點就透,「怕什麼?那位小姐長得很丑嗎?」
「那倒不是,只不過……」
「只不過你早有了心上人?」
「真怪,我對她一見鐘情,除了她我不會再愛上別人的。」
「誰家的小姐,有這麼大的魔力?」歐世旭不以為然。
「說出來你也許不信,她只有十七歲,但在我心目中,好象已認識很久了,久得讓我……」他激動起來,一時之間,那神聖得近乎「偉大」的愛情,似乎在地球上還沒來得及發明新的字眼足以形容。
歐世旭覺得他對「感情」的適應能力太糟糕了,好象只有幼稚園大班的程度,可是哪個陷入愛河的人不是瘋子或是傻子呢!
而他著迷的程度仿佛還可以成為詩人。
因為他必須竭盡所能,用最好的句子去描述他的愛。
「那令舅媽約你去見的那位小姐怎麼辦?」
「趙小箏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文雅聰明,生得也漂亮,我認識她在先,況且我們也談得來,只不過我跟她之間實在沒有電。」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歐世旭同情地點點頭,「感情的事是勉強不來的,不過我覺得你既然推托不掉,就該面對現實,很坦白地把你的想法告訴當事人,用真誠取得她的諒解,由她向其他關心這事的人解釋比較好,這樣的話,至少你不會把事情拖延,擴大到不能挽回的程度,也可以維持你和令舅媽及其他人的良好關系。」
「你說得對!」秦子玉把酒杯重重一放,懊惱萬分的眼楮中出現了光彩,「我當初一回來,我舅媽就介紹趙小箏給我,一心希望我們談得來,如果那時我馬上向趙小箏表明態度,讓我舅媽她們死了心,事情就不會這麼拖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