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知道什麼?」他拼命地要自己冷靜。
「我還知道你們一到晚上就去山上騎那部車,怎麼樣,夠詳細了吧?舅媽真可憐,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竟讓他去當小偷!其實你要車很簡單嘛!她又不是連買部摩托車的錢都沒有。噢,對了!她跟我說過,你是個冒失鬼——騎上去東南西北恐怕沒一個方向對你有利!」她相當的尖酸刻薄。
曾浩的臉色一陣白一陣黑,良久良久才從咬得緊緊的齒縫中迸出一句話,「難怪小老虎會揍你,你的確欠揍!」
「你也想揍我嗎?盡避來好了!」她漫不經心地放下銼刀,開始在腳趾上涂上鮮紅的蔻丹。
「我不會揍你。你不配!」他濁重的呼吸著,喉嚨呼呼作響。
「等等!我費了這半天唇舌,不是白跟你聊天的,你如果為自己好也為林其平好的話,就給我乖乖地辦事!」
「不!」他悔怒交加,不願低頭。
「你要坐牢嗎?嗯!如果你喜歡去的話也可以,不過,我現在已經看見舅媽在掉眼淚了,你看,你被捉去關,這個地方舅舅、舅媽還能住得下去嗎?好好想想吧!我給你三個鐘頭的時間考慮,記著!我們雖然有著親戚的關系,可是我並不見得是個有耐性的人!」
當林立對兒子怒吼著︰我要揍得你三天下不了床時,他的拳頭向來不會撒謊。
但是林其平並沒有三天下不了床,事實上,他根本沒床可以睡。
因為在林立保他回去的半路上,他跑了。
這不能算是離家出走,只因他沒有回過家,也沒有為出走的事情做過準備。
他是很痛苦地背負著他百無一用的青春逃走的。
林立追不上他,也許他是傷透了心不願去追,誰知道呢?父子之間的愛與恨,有時竟是這般微妙的。
小老虎順著小路爬上離鎮郊很近的山,跑到他們藏機車的地方。
那是一個廢棄的草屋,屋頂已經因年久失修而半倒塌了,土做的牆也只能聊避風雨而已,但當他大口地喘著氣,奔到草屋邊時,不啻是到了天堂。
他跌坐在牆角,渾身被雨淋得濕透,十分狼狽,一陣陣寒氣冒了出來,他抱著頭,埋進膝間,想在這個世界里找一個能提供安全的地方。
但是沒有,這里只有孤獨的自己、寂寞的青春。
宛若世界將他遺棄,心中的夢土也成了一片荒原。
他看雨。
希望雨也許會停,希望陽光會出現。
可是雨不停,陽光也不照耀。
慢慢地,一個鐘頭過去了,兩個鐘頭過去了,黑夜來臨了,雨仍在下著。
他終于站起身來,推開虛掩的門,走進又黑又濕的屋中。說實話,牢房還林這兒干淨些,但這里有一點是他所渴望的,那便是自由。
從心到身不再被捆縛的自由。
模索了半天,他終于在屋角找到半截洋燭和一包火柴,那還是上次在這兒聊天留下來的,點亮了洋燭,他在小小的火焰前盤膝而坐。
扁亮——是多麼神奇的東西!只是星光似的那麼一簇,卻使得世界仿佛在剎那間便擁有了光,擁有了熱,也擁有了溫暖。
即使是那麼微弱,不是烘干任何東西的溫暖。
其實他若是願意,他可以弄個很大的火堆,但他不要,他真的不要……
他俊挺的眉宇由重鎖而微皺,而舒展——整個的舒展,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在這個運氣如此惡劣,又如此黑暗的夜晚所想通的事——即使是半截價值最賤最不起眼的蠟燭,也可以辦到些什麼,完成些什麼。
那麼,人呢?
像他這樣惹人嫌討人厭的男孩子呢?
他忽然由領悟中又感到一陣悲傷,是的,他一直是那麼自負,自傲,即使是根本沒啥可驕傲的,他也竭力賣弄著自身炫目的外表,蔑視著任何人……但他現在居然也承認自己惹人嫌討人厭……
為什麼有這樣的自卑感啊?他用堅硬的拳頭捶著地,一直捶到他發現自己竟是在流淚。
他是如此驚奇地感覺到冰冷的淚順著頰往下蠕動。
他抱著雙臂,從未有過的寒冷襲擊了過來;然後他躺了下來,用最需要安慰、最無助的姿勢,即使他的表情仍顯示倔強。
雨不知何時停止了,他不經意地往草屋頂剛才不斷漏水的縫隙間往上望,忽然看見了奇怪的東西。
是星星。下雨的晚上也會星星出現嗎?他幾乎屏住了呼吸,不敢置信地睜大眼楮竭力望著。
是的,星星仿佛是為了安慰他的孤單而特地出現的,他看了蠟燭又去望星星,它們都這樣的小,卻又是這般的亮,亮得他再度涌出淚水。
如果世界遺棄了他,至少星星不會。
他喉頭一陣哽塞,溫熱的東西冒了上來,他開始听見自己的哭聲。
帶著絕望也帶著感覺,想想的面孔在黑暗的草屋頂上不斷出現,他拼命地哭著也拼命地要趕去那幻影,但那幻影就是留戀不去……就是不去啊!
他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那麼的孩子氣,但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有對著星光迸出自己原始的喊叫和哭泣。
醒過來的時候,一縷自破縫處透進來的陽光剌痛了他的眼,恍然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那樣的迷憫。
他皺著眉坐起來,然後他看見了他們三個人共有的車,他走過去,拍拍車塹,跨了上去,如果世界有可以容納他的地方,他願意就此前去。
拋下一切,再不回頭。
他懶洋洋地伏在車的把手上,思索著,饑餓的感覺卻不毫不客氣地催促他了。
如果曾浩和王文光知道他跑掉的消息就好了,至少他們會想得到這里,大家還有個商量,只怪他們一見到林立,膽子就會不知被嚇得躲到哪兒去……
屋中的光線突然暗了,因為有個人站在門口擋住了所有的陽光。
誰?他望了過去。
「很意外?歡迎嗎?」是徐宛悌,竟是她!
他冷冷地收回視線,所有的人想不到的事,只有她會想到。
「即使不歡迎,我也要進來!」她那雙狡黠的眼珠子眨呀眨的,拎著個塑膠袋,毫不客氣地跨進來了。
「這屋子好髒!」她作勢地抽抽鼻子,「怎麼到處都是水?也能待人嗎?」也不瞧瞧自己那一臉難看的青紫。
他一句話都不想說。一夜之間,他突然學會如何保持沉默,那的確是門學問。
「挺驕傲的!」她用鼻子哼了哼,「餓不餓?給你帶吃的東西來了。」
「出去!」很簡潔很有力的兩個字。
「打都給你打了,罵也給你罵了,還恨我?太不夠意思了吧!」她笑,笑得很放肆,也很無所謂,「其實你要喜歡恨我也可以,但何必非要跟食物過不去呢?」她把食物一件件自塑膠袋中拿出來,「錦上添花是小人,不過我也不是天天扮演雪中送炭的角色,這要看對方是什麼人,誰教我遇上你!」
他回到角落,專心地看著那縷浮游著無數灰塵的白色陽光,對她是充耳未聞,視若未見。
「你有沒有發現你變了?變得更不像你了!」她的確有雙十分銳利的眼楮。
對她的一語道破,他微驚。是的,自己在這一夜的思索中,是有些變了,那些霸氣、野勁、倔強並沒有奇跡般地消逝,只是心境上,他也發覺到某些苦于無法描述的變動。
「喜歡雞腿嗎?剛巧我帶了一些來,還有三明治、桔子和隻果……」她成心勾起他的食欲。
饑餓並非不可抵抗的,他心中只反復地想著這一句話,就不那麼難受了。
「我覺得你好象變傻了,連這麼好吃的雞腿也不吃嗎?聞聞看,多香!」她夸張地把才炸好沒多久的雞腿晃到他眼前,「瞧起來澄黃澄黃的,多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