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輩子再見你就不姓楊。」我惡狠狠地詛咒。
他哈哈大笑。他們重浴愛河,原諒可憐的老處女。
「你不會永遠姓楊的!」他提醒我︰「你遲早要出嫁,得冠夫姓。」
去他的!
我決定不再與這一對羅密歐與茱麗葉說話,掛掉了話筒。
一回頭,卻看見了秦大佑。
他正在做一樁妙事,居然站到大街上接受電視記者的訪問。而且侃侃而談,十分得意。
我從人群間溜走,不料他眼楮尖,馬上發現了我,一說完,他急急地趕來相認。
「楊青。」他大叫,存心讓我出名。
我怕這種免費的廣告,只好站住等他。
「真巧!」他好似揀到了元寶。
「欸!」我漫應之,東張西望,希望能找到月兌身之計。
「來看電影!」
「欸!」我找不到月兌身上策,猛盯自己鞋尖。
「可否有這個榮幸,請你去喝咖啡?」
我十八歲到廿八歲,有不識相的人邀喝咖啡,總告訴來人︰「我喝咖啡會鬧肚子。」直到去年,我決定要做個成熟的人。
「秦先生,我還有約,失陪了。」我拔腿便走。
他呆呆地直視我,大概是在想,昔日他在胭脂叢中呼風喚雨、無往不利,這回卻也不靈。
我怕他使出妖術,疾行而去。
到了王婷那兒,她見我進去,立刻迎了出來。
「我就知道不是你!」她劈頭就說,
「什麼不是我?」我是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
「兩點時你來過。」她十分興奮。
「我沒有。」
「我知道那不是你。」
我明白了,原來是克麗絲汀。
「那家伙跟你說了什麼?」
「她怎麼有機會說什麼?」王婷笑︰「我盯著她看,看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吃了什麼豹子膽,竟然敢來耍老娘。」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什麼?」
「笑你太急,再過十年我們都是不折不扣的老娘,何必現在便賣老!」
「我心早就老了。」她白了我一眼,自抽屜里抓了把玉米扔進鋁盆,放在火上,闢哩啪啦爆得香氣四溢。
爆完了往我前面一擱,又調了兩杯ScrewDriver。
「這是今天的友情?」我問。
「找個題目喝一杯。」
「听起來像兩個酒鬼在聯絡情感。」
「管他!」她「嘿」地一聲笑出來。「今朝有酒今朝醉。」
「從未見你喝醉過。」
「你以為我會那麼隨便,喝醉了給人欣賞。」她握著杯子,盈盈的雙眼有一種冰凝的美在流轉。
「原來我們還不是知己。」我聳了聳肩。
「女人之間能保持這種情感,不錯了。」她拍拍我。
我幼時看七俠五義,並不知道那是神話,年紀漸長再請,快意恩仇外,更多的是悵然。
「同性間的友情才能夠福壽綿長。」我啜了口酒說。
「你錯了!」她搖頭︰「那是天底下最經不起考驗的東西。兩個再要好的女朋友,一旦中間有男子介入,說完就完,以後還會變成仇人。」
「你我就不會。」
「難說!」她冷笑連連。
我知道了,她今日不如意定有原因。
「我們尚未變成仇人,不用這般急著報仇。」我嚼著爆米花,香滑適口,下酒正好,但也只怕日日來這麼一杯,不用三個月,腰上就要多一個救生圈。
「說的也是。」她咕嚕又是一口。
「有什麼不愉快盡可說出口,何必借酒澆愁。」
「喝吧!」她又調了一杯,「酒逢知己千杯少。」
她的感情果然遇到障礙。
「有什麼我幫得了忙的?」我輕聲問。
原以為她會說︰去去去!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幫得上什麼忙?
卻不料她點了點頭。
「怎麼說?」
「——秦大佑……」她只說了三個字。
我的耳中「噠」地一響。
「秦大佑!」
她又點頭。
我這才算明白。
「他是個公子?」我仍不肯死心,試探地問了一聲。
「我知道。」
沒藥救了。
我頹然的放下酒杯。
中午詩瑗為了趙四與我翻臉,現在聰明多智的王婷也為了一個菜瓜而反目。
多麼不值。
我心中輕輕嗟嘆。
也明白了中午克麗絲汀來,並不是一句話都沒說。
「你相信嗎?我是說你會相信秦大佑——」我苦笑地看她。
「我信。」她的聲音好輕好輕,輕得像飄去的風箏,抓都抓不住。「他欣賞你這樣的女孩。」
「他也欣賞過你?」
「那是從前。」
「既然抓不住他,又何必煩惱。」
「你沒有愛過,你不會知道。」她煩惱地揮手。
「如果我告訴你,我對此人一無興趣,還能夠挽回我們的友情嗎?」
「挽回。」
只是挽回,她的意思是這兩個字,背後的意義是友情已受傷害。
而我覺得「受傷」這兩個字是小女孩用的,真是肉麻。我站了起來。
「干嘛?」她喚住我。
「心虛,想逃走。」
她臉色變白,這麼瀟灑的人,動了情一樣也是凡夫俗子。
「開玩笑的!」我拍拍她的手。「我要的東西很多,要名要利要朋友,就是不包括秦大佑先生在內。」
她的表情放松了。
「我急著回去是想寫保證書給你。」我笑︰「保證書會燙有金邊,四角畫小天使。」
她也笑了,那走樣的笑容有陰影。
「楊青,讓我們做朋友,別做敵人,我會受不了。」她低低的說。
當然,我能明白,如果有朋友拿矛頭指著我,我也同樣受不了,但,既然知道是朋友,同樣的話,何必再說第二次。
再回到仁愛路工地,天都黑了,鐵工阿榮正在上鐵窗,他們是夫妻檔,店里只用了一個師傅,手工巧又賣力。阿榮站在項樓用滑輪吊,老婆在下頭接,師傅半個身子懸在陽台外往里頭拉。
任何一個人見到他們這樣拼狠命的工作,沒有不感動的,而這也是台灣之所以會產生經濟奇跡的原動力。
七點半,他們才全部上完。
我請工地所有的人去喝酒。
本來預算上啤酒屋,但人人都說,去路邊攤最好,菜色齊全,無拘無束。
我不認為這是體貼,路邊攤並不便宜,一盤生魚片下來,照樣好幾百,更何況這些人喝起酒來漫無節制,是干瓶而非干杯。
但這倒也吃不窮我,難得的是他們肯來賞光,這就給夠了面子。
油漆工領頭敬我酒。「設計師做人沒話說,我先干為敬!楊小姐你隨意。」
一大杯生啤酒頃刻喝得干干淨淨,我也不能太小氣,硬是把敬來的酒都喝掉,大家拍掌叫好,可憐我暈頭轉向,差點兒跌倒。
「再來一杯!」泥水工起哄。
「楊小姐不能再喝了。」水電工把我的杯口遮住︰「她還要開車回家。」
「怕什麼,我們這麼多人,還怕沒人送她。」泥水工不服氣。
「人家是小姐!」油漆工打圓場︰「人家也一直很看得起我們,表示過意思就行了,阿西,來,我陪你!你說多少?」
他們愈喝愈熱鬧,我卻愈坐愈不行,頭暈眼花的,幾乎栽倒在地,幸好阿榮的老婆扶住了我。
「楊小姐不行了,我扶她到車上。」她熱心地說。
我一站起來迎著一股冷風,這才覺得清醒了些。
大家全壞了手腳,水電工還罵泥水工︰「都是你!還教人家喝,喝出毛病來了!」
「我沒事!你們繼續喝!」我把錢悄悄交給了阿榮的老婆,打開了就停在路邊的車。
沒人攔得住我,只好眼巴巴地看著我開走。
今天洋相是出到家了,我總不能繼續坐在那兒出丑吧!
我上了車就誠心祈禱,希望有奇跡出現,能助我一路平安開到家,但奇跡並不那麼廉價,才過兩條街,車胎就出了毛病,我跳下車,只來得及看見輪胎在路燈的照耀中癟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