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準我進觀察室看嘉露,這還是安醫生的面子。
她奄奄一息地躺著,像只剛從水溝里撈起的小貓。我別過臉去,狠狠喘了口氣才看她。
她的雙眼緊閉,嘴唇泛白,臉上全沒有了血色,像剛剛遇到了吸血鬼。
多虧安醫生出面,否則在血荒之際,我還真找不到血漿給她。
說她不聰明,她卻能捅了漏子後還知道找個高人來善後。
找安醫生當然比找我強。
「嘉露!」我輕聲喚她。
「噓!」護士在旁邊阻止我,「別吵她。她睡著了,她需要休息。」
我痛心之極,真的孤獨無援,只好回外頭去等。
秘書終于找到孫國經了,但他沒空接听,換我媽來。我一听見她的聲音,突然什麼都不想說了。
我們不像母女,在這瞬間,我們像仇人。
「發生了什麼事?你說話啊!」她急急地叫,聲音之大,就象在隔壁。
她開心什麼?她什麼時候也沒開心過。
「去叫孫國璽來。」我冷冷地說,「是他的事。」
「反了!你竟敢命令我!」她氣得叫。
「你不去叫他,你會後悔。」
孫國璽來了,我告訴他嘉露在醫院里時,他沉默了半晌,只說了句︰「我知道了,謝謝你。」氣派恢宏,真不愧是個漂亮人物。
幣電話前,背景聲音是我母親,她尖聲問︰什麼事?什麼事?
孫國璽在夜晚九點半才到,他當然不會從容不迫,但也沒有因此而發狂。
我母親跟在他後面,驚惶失措。她的心智自五歲後一直沒有成長過。
上天厚愛她,照顧她,她是聖經里「既不放也不收」的鳥兒。
「嘉露還在觀察,她——沒有醒。」
孫國璽點了點頭,坐下來閉目沉思。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領悟到他原來是在禱告。
嘉露若能在此刻醒來,問他要三千萬拍聶小情,他一定會給她,並且全力支持她與王祖賢別苗頭。
他只有這麼一個寶貝。
我,當然不算。
不管母親願不願意,我把她拖開了。
她抗拒著,但她抗拒不了,我的力氣比她大得多。
「走開,別惹孫國璽。」
「我是她老婆,怎麼叫惹他?」母親氣壞了,我還沒這麼忤逆過她。
「你是他老婆,可不是他女兒的媽。」我用十幾個字扎破她。
「怎麼不是?」
「你去看看嘉露的身分證。」
她不響了。她不是嘉露的媽,卻是我的,過了一會兒,把氣全出在我身上。
我也不怕她。
我什麼都不怕,只怕嘉露死。
她五歲時就一直粘著我,可是我對她從來不在意。
在某些方面,我甚至不喜歡她。
此刻,我深深懺悔。
第五章
如果——還能再來一次;如果,我還能做她姊姊,我會做得像個姊姊。
「你哭什麼?」母親氣過了,緊緊傍我坐下。
我不再回答她「你猜。」
永遠永遠,我都不會這樣回答任何人了。
我得到教訓,人生豈是猜得透的?
嘉露沒有醒來。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到了第四天早上,她的眼楮睜開了一次。
我發誓她看見了我,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似乎還含著一絲笑意。
孫國璽進來時,她已經去了。
有如一片枯葉,靜靜飄落在秋風里。
孫國璽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他沒有哭,沒有抱怨,沒有一絲一毫該有的情緒。
可是我見到了他的白發。
對他這樣瀟游灑的男人,真是個殘忍的打擊。
她的女兒才十五歲,卻先他而去。
我可憐他。
他沒有了女兒,我沒有了妹妹。
我發現我也有了白發。我想嘉露,想她活著時候的諸般好處。
想她幼年時每天夜里來敲我的門,怯怯地說︰「姊姊!姊姊!今晚我想跟你睡。」
她那麼天真,那麼可愛,我卻老趕她走。
我不讓她跟我睡,不讓她粘我。
我怕沾惹上她。
我怕愛。
愛,在印象中,多麼肉麻的一個字。
但我現在卻為它而痛苦。
我甚至怕看到小小的女孩、洋女圭女圭、綴著蕾絲花邊的睡袍……
青隻果的成員來了,她們幫不上什麼忙,但她們哀傷地說,她們願意為孫嘉露做任何事。
她們是做了事,她們才來不到半個鐘頭,就會泡在游泳池中,水仗打得唏哩嘩啦響。
避家來把這群沒心肝的小女孩趕走,母親更是怒形于色,好歹這也是喪家。
但我叫他們慢點動手。
孫國璽獨站在露台上,正在往下看,秋風中,他頎長的身影一動也不動,看著游泳池。
嘉露她以前會游蛙式、蝴蝶式、自由式,游得很好,但他從未為她鼓過一次掌。現在,他卻好似在池中看到了什麼。
連像母親那般遲鈍的人都掩起了眼楮。
孫嘉露不是最孝順的女兒,也非最好的妹妹,但是,天啊!我真想她。
「青隻果」在池里玩了很久,走的時候,我听見管家告訴他們,歡迎她們再來。
家里有點生氣總熱鬧一點。
但她們沒有再來。
她們也非心肝全無。
嘉露生前的朋友來了許多。有電視台的、報社的、娛樂界的,他們眾口同聲說嘉露死得太早,否則她是山口百惠第二。
這也許是實話,她生時,他們也這樣稱贊她。
黃百成也來了,他告訴我,不去上班沒關系,千萬要節哀。
上班?還上什麼班?還管它要不要緊。
「我要辭職。」我說。
他呆住了。
他現在有巫美花,我做得的工作,她也做得,說不定做得更好。
「你不能丟下我一人。」他叫。
他說得真好,丟下他一人。
那麼我呢?我又被誰丟下?
海倫告訴他,我傷心過度,別理我,喪假滿了,自會乖乖滾去上班,反正我也無處可去。
她倒了解我。可是這回不大一樣。
我不再上班,我甚至會厚起臉皮伸手向孫國璽要錢用,因為我需要。
我要用所有的時間去我殺嘉露的凶手。
那個該死的東西害我妹妹懷孕,害她丟人,害她孤伶伶地去找密醫,死在手術台。
才不過十五歲。
花蕾剛剛綻開的年齡。
來吊唁的人很多,我一個個仔細觀察,卻無從分辨哪個是真凶,只好一概列入嫌犯。
三國里的曹操說的,寧可錯殺一百,不漏過一個。
我的心里已經不正常了,我自己知道。
喪禮熱鬧極了,孫國璽從他的書房中走出,向所有賓客寒暄,絕對沒有人猜得著他今天早上還傷心得吃不下東西,但此刻神態自然,只是消瘦許多。
喪禮進行時,有不少閑雜人等擠進來拍錄像帶。嘉露的猝死是件大事,也是個神秘事件。
一直到現在,仍沒有人確知真正死因,當然,坊間不乏各種猜測,有的小雜志描繪得十分露骨。
但嘉露只有十五歲。
一般人不大能相信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能做出什麼。
我也無法相信。
孫國璽沒教人趕那些湊熱鬧的歌迷。嘉露年紀小,這樣的「身後哀榮」,她一定歡迎。
為什麼最後一次不讓她高興高興?
前來上香的團體一波接一波,樂隊演奏著嘉露生前唱紅的曲子,一首又一首,青春活潑,喜氣洋洋。
她是個快樂的天使,完全不該有眼淚的。
但是她有。活著時獨自哭泣,去時將玫瑰花兜滿衣襟。
孫國璽到最後忍不住也哭了,我母親扶著他,將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
他們從青梅竹馬相好到現在,才有那麼一點像夫妻。
我緊握雙手,無法出聲或移動。
我的小妹會如青春小鳥,現在也如青春小鳥一去不回。
她的愛、她的夢,已成泡沫幻影。
啟靈了。
花車往前緩緩移動,街道兩旁擠滿了人。
他們來看嘉露最後一眼。
如果沒有這麼多人送行,嘉露一定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