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國璽替她在三峽買了一塊地。
風景絕佳,前面是山後面是水,旁邊是果樹園,碩大的橘子、檸檬、楊桃、柚子掛滿樹頭。
行列中有人批評風水欠佳,因前遠方盆地里有兩支大煙囪,鎮日噴著濃煙。
嘉露不需要風水,她沒有子嗣,她一直只是一個人。
緩緩起伏的坡地上,用黑色的花崗石修砌出一個方塊,那便是我妹妹最後的安息所。
此刻,她不再唱歌、跳舞,她睡在這里。
我真不忍心讓她孤單留下。
她怕黑。
晚上是最後的儀式。
依照本地習俗,我們得燒紙房子、紙車子、金童玉女,甚至全套電器給她。
孫國璽從台南請來了最好的紙扎工人,忙了一禮拜,扎出全套的金山銀山。
放置在空地上時,蔚為壯觀。
聶小倩死後成為女鬼,嘉露不會,她仍是公主。
午夜,我們齊集到淡水河邊的水門去,工人把紙扎排好後,開始點火。
火燒了起來,起初只有一點,但迅速地漫延成一片火海,把四周的黑暗都吞噬了,那奇特的火光,像晚霞般的燦爛。
孫家其他的人和我們手兒緊緊相牽,圍成一個大圓圈,團團護住金山銀山。
這是家人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保護她,不讓徘徊的孤魂野鬼奪取她的財產。
我們牽著手,望著火。
火熊熊地燒,在聲勢最旺的時候,又熊熊地走向寂滅。
火堆外,圍滿了旁觀的人。
空氣是那般的靜默。依稀,我听見了風聲,像哭泣一般的風聲。
回旋不去。
「嘉露!嘉露!」
我听見有人喚她的名字。
我听見了夾雜在風里的嘆息聲,像在問——她為什麼只來了這麼短暫?短暫到還不知人生是怎麼回事嘉露的事辦完了,我才想到陳誠。
他是個好男人,但是命不好,他失去了巫美花。
我回去時,他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生氣全無,那模樣倒像是在生病。
巫美花曾托付我以重任,我卻沒有盡責。
我靠近他時,才發現地毯上全是空瓶,空氣中還彌漫著酒精的氣息,他也不似前些日子初見的那般潔淨,已經開始邋遢了。
他睜開眼,看見是我又閉上眼。他瘦得很厲害,可能很久沒吃東西了。
我心里一酸,如果我能為他做什麼,我願意去做。
我以前未幫嘉露做的,非常後悔。
「陳先生,你還好嗎?」我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他的唇邊出現一絲苦笑。
「我做點東西給你吃。」
他搖搖頭。
失戀的人我不是沒看過,但他如此消沉未免太過分了。孫國璽斷了後代,還是能相當地維持尊嚴;他這樣,白白讓人看不起。
我嘆口氣。也許,不該我的事,何必去管。
「越小姐——」我預備走開時,身後傳來他的聲音。「謝謝你。」
听他那麼有氣無力,我渾身不舒服。
「陳誠。」我一時氣不打從一處來,「你這樣消極頹唐,到底有什麼意思?」
他沒出聲。
我回過頭來,居然看見他的眼淚。
一個30歲的大男人做小女兒態。我厭惡地一摔手。
換做任何人,我都能走得開,包括孫國璽。嘉露走後,我連話都沒和他多說一句。
但陳誠不同。
他——真的沒有別人了。
我嘆口氣,只好回轉身。
「陳先生,外面的世界大得很,為什麼不出去看看?」
「我失去了美花,」他毫不慚愧地嗚咽。
「她什麼時候是你的?」我反問。
「以前。」他完全听不懂我的意思,回答有如白痴。
記得第一次見他時,他高貴得很,怎麼,失戀一次使嚇呆了?
「以前她也不是你的。」我不屑地說。
他傻傻地看著我。
「以前她姓巫名美花,並不是你陳某人的手或腳,或寄生的某一部分,現在也是。」
陳誠還是那樣呆呆的。看樣子,強勢國要彼此攻擊,或是消滅第三世界的人類,用不著發明什麼生化武器、核子彈頭,只要多方研究失戀的方法便可遂願。‘「听我說——」我把聲音放柔和了,靠近他。真是不得了,他身上有股餿水的味道,但那也竟包涵著親切感,那味道是童年陋巷記憶的一部分。
「人的一生很短,可以擁有的不多,可以失去的更少,換句話說,你不曾擁有過巫美花,也不曾失去她。」
我以為自己是老子第二,但不料陳氏的金口竟出乎意外。
「你妹妹死時你不哭嗎?難道你也從不曾擁有過她,也不曾失去她?」
看樣子,這叫做傷心人對傷心人,流淚眼對流淚眼。同樣遇到傷心事,我在他面前逞什麼強?又何必冒充哲學家?混亂的世界,豈會件件不動心?但我不預備與他相對唏噓。
「我妹妹的事有人告訴了你?」
他點頭。原來海倫並非與他全然不識。那——我住到這兒我一下于明白了過來。可惡的海倫!可厭的海倫!她是渾帳加二百五。
我若犯了人間罪下地獄,她絕對不止去十八層,一定還有得落。
「我妹妹——」我深吸一口氣;好半天才說得出話來,「我當然難過,但直到她去時我才明白,活的人為自己流淚,並不是為死人哭。」
他對我的大道理驚訝。
「我妹妹死了,我哭得再傷心也對她無益;巫美花離開了你,你把自己弄成多悲慘都不能挽回。」
「我沒有要挽回什麼。」
怎麼沒有?他受我指責還想挽回面子呢!
人做某些事,總要帶點強迫性,但我還沒辦法強迫他不哭。
「我只說到此為止,陳先生,你是聰明人,何苦跟自己過不去。」
他是聰明人,聰明人不該任自己坐在這兒如枯骨朽木發臭發爛,更沒有人要。
我走開了,兩步之後又回頭︰「我給你一個良心的建議——你可以先把自己洗刷一下,也許你會改變想法,喜歡自己也不一定。」
他的臉被我的刻薄話說得飛紅。他還知道臉紅,應該還有救。
孫國璽找我去談話。他才四十五歲,但嘉露害他一夜之間老了不止十歲。
她是個小害人精,平時頑皮淘氣,死了還折磨人。
他在松石小築接見我,第一句話就開門見山。
「嘉露著醫生的事你事先知道?」
「不知道。」
「你曾帶她去檢查過?」
「是。」面對他的指控,我無從分辯。他知道這麼清楚,絕非空穴來風,八成請了私家偵探。他是冰山型的人物,表面不動聲色。
「多久的事?」
「兩個月前。」
「醫生怎麼說!」
「她沒有病,但是要用坐藥。」「和一個男人討論這等隱私的事,難免面紅耳赤。
「那時候你就知道她——」
謝天謝地,他沒說出「失貞」這兩個字。
「知道。」
他痛苦地閉上眼楮,好半天才問︰「她告訴過你是誰嗎?」
「她沒說。」
「你問了嗎?」
「這有什麼不同?」我輕聲問。
他許久許久才嘆了口氣「沒有,沒什麼不同。」
雖然已是秋天,但房間面向花園兩邊的活動帷幕依然是打開的,坐在房里也跟坐在花園中一樣,可以輕易看見盛放的花朵、營營的蜜蜂、樹叢與蝴蝶……
微風中,一陣又一陣似有若無的香氣。
那香氣撲朔迷離。讓人想問︰到底有沒有玫瑰花?雖然親眼看見了,仍然被風愚弄。
十五歲的花,還沒開就謝了。
「你回去吧!沒有別的事了。」他這算閑話家常?
但我知道他沒有說出來的,比我知道的要多得多。
「你如果知道什麼請告訴我。」
他驚訝地看我一眼。他變得更老了,驚訝的表情顯得老態。
「是的,你知道什麼?」我緊迫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