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了門,倒上床就睡,睡得一如死豬。
必于這點,我跟我的生父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是遺傳。
黎明時,有人推我。
我迷糊糊地伸手抵抗,把那人推得咕咚一聲坐在地上,這才醒來,朦朧間,看到是嘉露。
「嘉露,你做什麼?」我困得簡直睜不開眼楮。
「你醒醒,我有事同你商量。」
「有什麼事白天再商量。」
「現在就是白天。」
「好吧!什麼事?」我撐起身,感到一個頭有兩個大。
嘉露真是飽人不知餓人饑,不體諒我在外頭打工有多辛苦。
「我想去看醫生。」
「老天啊!」我的興趣消失了,還以為是什麼天大的事。
「不是普通的醫生。」
「是什麼——」我呆住了,「嘉露,你知不知道自己說什麼?」
「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她輕輕吐氣。
她大小姐說來稀松平常,我卻給嚇得清醒。
「如果你牙齒痛眼楮腫,我陪你去,其它免談!」
「我懷孕了。,她居然直截了當地說,真是恬不知恥。
「問題少女,少來煩我!」我把頭藏進枕頭中,幾乎喘不過氣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覺得痛心,這些年來,我和嘉露幾乎沒有交通,但她五歲的可愛模樣,卻依稀仿佛昨日。
「不是問題少女,是少女的問題。」她過來拉我,「快起來!」
「我起來有什麼用?」
「我信任你。」
「用不著,誰信任我都是給我帶來麻煩。」我用手遮臉。
「賴上你算你倒楣,我沒辦法去找別人。」
「我幫不上你的忙。」
「你幫得上。介紹一個醫生給我。」
「笑話!我怎麼會認識什麼密醫。」
「不認識嗎?」她頗詭異地笑兩聲。
「就算認識也不介紹給你。」
「我太有名,不能去找普通的醫生,又不能自己去著密醫,听說麻醉時,護士會偷皮包里的錢。」
遇到這種事,耽心的竟是自己的錢包。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既然知道自己有頭有臉,何必出這種丑。」
「我跟你學的。」
我氣得發怔。
「你以為我不知道?」她輕笑,「我七歲那年,你有天臉色蒼白地回來,我跑進你房間想跟你玩,你趕我出去。」
「那又怎樣?」
「我後來又偷偷跑回去看你,看見你的床單上全是血。」
我傻住了。
「你那時才七歲,怎麼懂得這些?」
「人總是會長大的。」
「虧你還自稱聰明。看到那麼齷齪的事,長大還敢重蹈覆轍。」
「我怎麼知道——最後會變成這樣,又沒人教我。」她垂下頭,粉女敕的臉上一副無辜的表情。她只是個孩子,一點也不象該遭這種殃的人。
「那你怎麼知道做那種事?有誰教你?」我學她的話諷刺她。
她坐在那兒,半聲不吭,突然捧著面孔哭起來。
她也知道我怕她哭。
「沒有人關心我,沒有人愛我。出了這種事我只好去死!」她的哭聲甚為肉麻。
「你用不著去死。」我無可奈何,「等不到你死,我就得先死。」
「爹地不會知道的。」
「你怎麼曉得?」我懷疑孫國璽有什麼不曉得的,他眼利如鷹,爪牙四布……
「就是曉得,他也不會吃人。」嘉露這下又得意洋洋。
這句話大有學問。
「還有誰知道我那次作手術?」我疑心大起。
「爹地,阿姨……」她怯怯地看著我。
我死了!我申吟一聲,用毯子蒙住臉。
原來這些年,他們一直都在容忍我。
「爹地說,這是不幸的事,要格外對你好些,不然你還會犯第二次。」
我欠缺的不是家庭溫暖,而是自尊心。
原來孫國璽一切瞧在眼里,早已看透了我。
我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並非只是為掩飾當年余緒的裝腔作勢而已。
我陪嘉露去找醫生。
唯一的條件是不準穿那件囚犯衫。
她當然答應,她也不敢不答應,誰一看到那些斑馬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青隻果。
護士給嘉露抽血時,她的臉色都變白了。
「干嘛抽這麼多血?」她顫栗地問。看著人家拿針筒抽了你滿滿的一筒血,的確可怕。
我不敢告訴她,護士是要檢查她有沒有染上梅毒。小女孩不會懂得這些,她們或許染上梅毒,但不一定具備有關的常識。醫生已經完全不認得我。八年前曾有個失足少女……我想到「失足」這兩個字,肉麻得心驚。但是,可有更好的形容詞?
沒想到嘉露什麼都有,踏進這醫院門檻,比當年的我還年輕兩歲。她只有十五歲。什麼王八蛋會對十五歲的小女孩下手?這年頭禽獸很多。還有八歲的雛妓呢!
醫生讓護士做了最簡單的脈搏測試、心跳、血壓後,把診療台上的布簾一掀,叫嘉露進去。
嘉露平日膽子奇大,喜歡撒野,但是一見到那張八字型腳台的診療床,卻面色如土,完全崩潰了︰「越紅,陪我!」
我討厭她在這時候叫我的名字,「越紅」、「月紅」,听起來象在哪個酒家上班的。都是我那個沒學問的爸爸害的,我一向憎恨地誤我一生。醫生深深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認出我來了。他怎會不記得?我是她女兒安海倫的閨中膩友,中學三年,幾乎是住在他家里。但他一句話也沒說,幫病人保守秘密是他的職責。「別怕!」安老醫生安慰嘉露,「只是檢查而已。」
嘉露啜泣著,醫生叫護士和我分站兩邊,抓住她的雙手。忽然覺得在她十五歲的不幸事件中,我好象是共犯,殘忍的共犯。嘉露的眼中露著歇斯底里的光芒。她是真的害怕。安醫生亮晃晃的器械還沒踫到她,她就尖聲怪叫起來。我替外面候診的病人耽心,听到這垂死天鵝的哀鳴,她們恐怕會立刻奪門而逃。
三第二日,檢驗報告出來了,嘉露哭得更厲害。
一切是她自己瞎疑心。
護士采的那滿滿一筒血和尿液,檢驗出一張完整的報告單。她既沒有梅毒、B型肝炎,也沒有淋病。
她甚至沒有懷孕。
沒有懷孕卻受盡折磨。
但總之還是謝天謝地。
我警告她,這次運氣好,可不能擔保第二次。
她滿口「我知道」,其實天曉得。現在的孩子!
安醫生特地囑咐我,她其它還好,但是Candida超量,要定時服藥。
我親自回醫院取回藥丸,可是我知道嘉露必會當耳邊風。
她現在又是如假包換的青隻果。
繼續快樂嬉游,只剩下我這個傻大姐,眼楮瞄著圍繞在她四周的男人們,心中不斷懷疑,是這個?還是那個?
我做了個結論︰當你發現有小偷時,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像曾妙來妙去妙過別人的人。
不過我最懷疑的,還是那個華重規。
他看起來賊頭賊腦的。
但我可能永遠無法證明,這是個永恆的謎團。
我決定搬出孫家。
這是面子問題。
做過那麼丟人的事,他們竟能裝作不知道。太可怕,也太沒人情味了。
其實,一切都是我那卑微的自尊心在作怪。
但,有自尊心總比完全沒有要好。
孫國璽對我的離家宣言很詫異︰「家里住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走?」
我想告訴他佣人欺負我,但又怕連累無辜。
「人總是要長大的,不能老跟父母共同歌舞下去。」我解釋。
「歌舞?」
「我的意思是說我可以獨立支配自己的思想、情感與生活,應該割斷臍帶做大人。」
「我不是你的臍帶。」他好笑地說。
「我也不是你們的。」我抱歉地回答他。
「越紅,」他站了起來,似乎想抱住我,但他總是沒這麼做。「我真希望你是我的女兒。」